“光明”的艺术，是练插秧练出来的

　　①魏文斌（右）和患者。

　　②魏文斌（右）在给病人诊治。

　　③魏文斌（右）在给病人诊治。

　　儿时的记忆在乡村。随着年龄的增长，儿时的记忆愈来愈清晰，画面感很强，犹在眼前。几十年来我有幸去过很多的村庄，有国外的古村古镇，也有现代村子，有国内的古村落，有北方的有江南的。尽管各有所长，都很美，但我还是最喜欢江南的小村子。她有灵性，有文化积淀，更重要的是和我小时候生活的村子相似。小时生活的地方真的很美，那种自然美，原始生态美，田园诗般的感觉，家乡村子的美是铭记在心的。她的美超出了所有见过的古村镇、文化名城，不是因为她环境多好，历史多悠久，文化多厚重，而是家乡的村子承载着我多少童年的记忆！她伴随我成长成人，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从懵懂少年到踌躇满志的学子。

　　我们村子不到30户人家，魏、陈、高三大姓，100多人口。村前村后三个大水塘，附近是两条河，小山丘在村子不远处，20里外是龙眠山脉，这样一个丘陵地带，山川河流纵横，水系发达。我家屋前就是水塘，洗涮方便。水塘里养了不少鱼，逢年过节下网捕鱼，那才有点过节的味道呢。水塘里是各家养的鸭子，自由自在地觅食寻欢，水牛喝水、洗澡、消暑也在水塘里，但更重要的作用是灌溉农田，都是水稻产区，水必须充足。雨季还可以防洪，起抗涝保收的作用。当然，人畜饮水也在此。村子的老房子大多是土坯房或砖瓦房，有几家是过去的老房子，有天井，有门楼，过去都是成分高的人家。村子里往往没有秘密，谁家吃啥大家都知道，东家的事西家也晓得，端着饭碗串门也是常事。谁家办大事，婚丧嫁娶，那都是全村人的事，张罗的张罗，帮忙的帮忙。自然也会有磕磕碰碰的，家长里短的免不了。但谁家有难事大家都会出力，谁家有喜事也会同享。

　　再有就是夏天农忙时节的记忆，天不亮就一起出工，天黑才收工，晚上在门前屋后的场子上纳凉消夏，吹牛，聊家长里短，倒也是快乐无比的。抓萤火虫，抓鳖捉鳝鱼，赶场子看露天电影，不亦乐乎。村子里留下了太多的欢乐记忆，总觉得自己出生的村子才是最美的！春节回家，虽然老父老母如今住在县城里，可还是要回到村子看看，看看老房子、老乡亲们，那种亲切感无法言表！可是这次回去，老人家不无遗憾地说起村子要搬迁了，新农村建设，都在公路附近盖房子了，老村子目前破落不堪，仅有几户留守老人居住，年轻人都搬走了，住镇上或城里。如今这即将消失的村子真让人割舍不下，消失的村子虽然带不走儿时的记忆，可留下了无限的遗憾。

　　儿时记忆里最深刻的非过年莫属，过年也是孩子们一年的期盼。过年最热闹，互相攀比着谁家准备年货最丰盛，谁家的娃儿新衣服最多，谁家的春联最有水平！小孩子就更喜欢过年了，那占了儿时记忆的一多半。中国人对春节的重视是西方人无法比拟的，过年是浓浓的民族文化的集中体现，不管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平日里无论在天涯海角还是近在咫尺，无论在外高就还是打工糊口，也不论名声显赫还是人微言轻，总是要回家过年的，要团聚在老人周围，长辈身边。以前叫“父母在，不远游”，现代社会不远行已经不可能了，但在春节的向心运动又是必须的，这个中心就是父母和长辈。一大家子人从四面八方聚在一起，同吃同喝同享乐不亦乐乎！尤其是孩子，可喜欢过年了，除了平时见不着、吃不到的好吃的，还有新衣服，各种零食，有玩伴，有灯笼炮仗，还不用做功课，不会被打骂，满村满城疯玩。除夕夜打着灯笼四处逛，走东家去西家，这家尝尝点心，那家吃点糖，初一一早去最年长者家磕头祈福，求压岁钱，再依次登门拜访长者长辈，无非是磕头喝茶，吃点心。近些年磕头多免了，但走动还是必要的，小孩子的压岁钱是不能少的！过年的孩子如同小皇帝呀，只有快乐！

　　小时候农村过年热闹非凡，从腊月开始直到正月结束，家家户户热热闹闹的，杀猪宰羊，磨淀粉做圆子烙大饼，熬糖稀做切糖——米糖芝麻糖花生糖，炸各样面点小吃，磨豆腐做蛋饺做腐乳，木桶蒸饭，腌咸鱼、晒腊肉、灌腊肠，鸡鸭鱼肉准备充足，一年四季就等春节才能天天见荤。年前祭灶祭祖，大扫除，贴春联换年画，喜气洋洋。除夕开始赏灯观戏，评对联，迎狮接龙好不热闹，孩子们追着舞狮舞龙的队伍从这村进那村，不知疲倦也不感到饥饿，精神十足。走亲戚看朋友，礼尚往来，平时可能难得一见，过年一定要走动，这是维系亲戚友情的最佳方式。

　　离家数十载，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期盼回家过年的心情没变。每逢佳节倍思亲，越是临近节日越是思乡，越是回味在过去的岁月里。每年千里迢迢归乡路，年年春节思乡情。尽管已是多年除夕夜都在工作中，那也得抽出一两天赶回去看一眼，虽然信息时代联系方式很多，那也要亲眼目睹，亲身体验，看见了父母亲人，尝到了家人做的饭菜，心里就踏实了，这个年才算过好了。后来电视普及了，除夕坐在电视机前看春晚成了固定节目。年味近些年越来越淡了，村村寨寨扎花灯，观灯赛灯不见了，迎狮接龙的少了，但没有改变的是过年相聚的情结！也就能理解春节中国人大迁徙，春运成中国一景了。国内外所形成的中国年经济，各种商品大促销，各种旅游宣传，中国年不仅火了中国商道也富了商人，对拉动全球经济也算立功了。看来不是年味儿淡了，而是年味变了，那不仅仅是中国人的中国年了，也是中国年味全球化了吧。

　　其实我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从6岁开始就学几乎所有的农活，也是经历了一段地道的农民生活，直到1985年进医院实习没有了假期，随后毕业工作，才结束了作为农民的经历。十几年的乡村生活让我体会了农村的艰苦，农民的艰辛。“双抢”时披星戴月地割稻插秧，夏天烈日暴晒下炼成的泥孩子、红小伙，农闲时节走几十里路进山打柴，上学前拾粪放牛，放学后背上背箩，割草喂牛砍柴，夜晚门前或打谷场上纳凉，看萤火虫飞舞，数银河闪烁的星星，听蛙鸣虫叫，还有蚊虫嗡鸣与叮咬……一幕一幕犹在眼前。恢复高考让农家子弟有机会走出农村，走向远方，但骨子里已经镌刻着农民的倔强韧性和纯真善良。自己时常也会自比是“农民”，毕竟农村的成长经历与自己的世界观形成不可分割，社会价值观认同，品行塑造，素质培养，习惯的养成，均和农村与农民密切相关。

　　农民实实在在地做事，吃苦耐劳的精神，乐观向上的心态让我终身受益。从小，文盲的母亲就教育我：“做什么要像什么，做什么要做得最好。”自己是个眼科医生，手术是眼科医生治疗眼疾的主要方法，尤其是视网膜脱离、严重的糖尿病视网膜病变等等致盲性眼底病，手术有时候就是给患者留住光明的唯一途径。几十年来万余例的手术不仅给患者挽留了视力，犹如雪中送炭，甚至改变了他们的人生，我也赢得了良好的口碑和患者的尊敬，这也是自己坚持下去的动力。同时也获得了同行们的认同，曾几何时还有了“小魏飞刀”的雅誉，被不少同行誉为“手术稳准快，是指尖上的艺术”！时常被后辈们问及手术技术与技巧是如何练就的，我有时会调侃“那是练插秧练出来的”，不少学生并未见过插秧，我还特意找出插秧的照片给他们讲解。插秧既是苦活、力气活，又是巧活、技术活。清明后的水田里冰冷刺骨，夏日的水田里湿热熏蒸背晒，蚂蟥肆虐，速战速决，才能早点在田埂上透透气、歇歇腰。因此，技巧是需要的，腰弯下的程度，肘部与膝盖的借力，眼神对远方与近景的目测和全程的监测，双脚后退的速度与方向，手脚眼的配合与协调。只有这样，插的秧行是行、列是列，前后左右间距基本一致，站在田埂上一望，秧禾几成直线，行间距如同规尺测的一样所差无几，这才是地道农民干的活儿，看着就叫人舒服，也方便往后的除草施肥和收割。当年我学插秧的时候，妈妈就是这么要求的，开始弯着小嫩腰艰难地插出歪歪扭扭的六行秧禾，还没来得及舒缓一下腰身，就被田埂上的妈妈喝令“拔了重来”。“做农民要像农民，你干的农活儿要像地道农民一样，大家只看你的活儿做得怎么样，不会在乎你的累与苦，唯有庄稼和收成才能说明你是不是位好农民，做农民也要做得最好，不能成为半吊子。”就这样被妈妈一次又一次地呵斥，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插了拔，拔了又插，终于自己是同伴中插秧插得最快，第一个上田埂上歇息透气，也是插得最横平竖直的样板。其实这样的经历和我学手术不无关联，稳准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些道理都是相通的。

　　我眼里的农民纯真善良，有颗感恩的心。自幼父母也是这样教育我们的。出诊的时候，经常会有来自农村的老病患带着自家种的小米、玉米、红薯、鸡蛋等农产品，自家种的自己吃的，没打农药，从老远的乡村带过来让我尝尝。还有内蒙古的患者扛来的一麻袋自家种的土豆，没有推辞拒绝的理由，护士们也常戏称“诊室咋成了农贸市场”。记得很多年前接诊过一位来自微山湖畔的4岁小男孩，父亲带着他到过大半个中国的大医院看眼睛，可谓疑难杂症，怀疑眼内长了恶性肿瘤，必须尽快摘除眼球，作为独生子女的家长怎么能接受“挖”掉一只眼睛的治疗？！多位医生介绍他到北京找我看看，或许还有希望。这位家长带着孩子和厚厚的病历与各种检查单“闯进”我的诊室，我给加了号，并认真地询问家长发病和就医的详细经历，仔细翻阅各地的检查结果，认真地查病人，也做了一系列的检查。最后我判断孩子患的是一种罕见的睫状体肿瘤，可以利用显微玻璃体视网膜手术切除肿瘤，从而保留眼球和一定的视力。家长特别信任我，觉得我看得仔细，分析得透彻，放心把孩子交给我医治，什么结果他们都能接受。手术很成功，术后的病理诊断也证实了我术前的判断正确，孩子不仅保留了眼球和外观的美丽，还有不错的视力，接下来的十多年里都定期规律地复查。孩子已长大成人，是个帅小伙儿了，家长也成了我的“熟人”和忠实的“粉丝”。让我特别感动的是2008年，我意外骨折休息在家。有天早上，这位家长背着竹箩筐找诊区护士长，要让护士长务必把他千里迢迢背来的两条鲜活的黑鱼送给我，这是他头一天亲自在微山湖里打到的。野生黑鱼大补，有利于伤口愈合，希望骨折的我早日康复。其实，这哪是两条黑鱼那么简单，这是农民兄弟，农民患儿家长对医者的深情厚谊，也是对医者的理解，诠释着医患本该有的信任！

　　小时候家里人口多劳力少，半大的孩子们吃的也多，仅有主粮，副食紧缺，更没有肉食，除了过年过节能见到肉，平时只能想想肉是什么样子了，主要靠大米和蔬菜维持生存。勤劳的父母能让自家菜园子里一年四季都能吃到各种时令蔬菜，但村里分到的主粮往往都不够吃。每到端午前后，青黄不接，唯有赊借口粮渡过难关。母亲总是告诉我们，谁家悄悄地借给我们粮食，又是谁特意叮嘱安慰母亲：“别急着还，谁都有孩子小的时候，孩子大了就是福。”父母也总是让我们牢记这些恩情，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无以回报的时候也不能忘记。成年之后虽然远离家乡，离开了农村，这些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乡亲我未曾忘怀，梦里都记着他们。家乡和家乡的人时刻都会挂念着，也努力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去回馈，去感恩乡邻。1981年我考上安徽医科大学，1986年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工作，真正远离故土。那时候家人从未去过外地，更没有到过北方，只听说北方的冬天特别长特别冷，母亲专门让工匠弹了床极厚的棉被，足有十多斤重，凝聚着母亲对即将远离的游子深深的爱。到北京才知道，北方的冬季室内有暖气，温暖得很，比南方的冬天舒服，也用不上那么厚的棉被，但我也不舍得丢弃，几次搬家都要带着，直到1997年南方发大水，受灾人口众多，全国各地捐钱捐衣支援灾区，我才把这床厚棉被捐回安徽洪灾灾区，也算一种回馈吧。

　　服务患者服务农民，也是激励自己。职业生涯中，经历过无数次的感动与激励，常常鼓舞自己坚持初心，做个好医生。记得接诊过一位来自陕西的农民大姐，双眼先后失明，在家人的搀扶下来到我面前，她耗尽所有，四处奔波求医，仍毫无效果，经当地好心的医生劝告与推荐，让到北京请我看看，这是最后一站，也是最后的希望。

　　我给病人做了仔细的检查，双眼仅存可疑的光感，眼压极低，眼球处于早期萎缩的状态，所经历的几位医者都劝她放弃，我想既然是最后的希望，只要病人能理解那就搏一下，对她来说成功与否都是最后一次，赌一把而已！经过精心准备，双眼先后接受了手术，术后视力得以一定程度的恢复。病人出院后三个月回来复查，竟然自己走到我面前，说：“谢谢您魏教授，我看得见了，在家什么活儿都能做了，今天来复查也是独自一人来的，您改变了我们全家的生活，带给我们全家人幸福，我们全家谢谢您。”随即跪下致谢，让我猝不及防，急忙扶起这位大姐，她又从兜里捧出两双鞋垫，那是两双绣花鞋垫，做工精致，绣的花鸟栩栩如生，是她手术后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虽然很久没有用过鞋垫，但我仍然把这两双鞋垫保存至今，那是对医生的激励，感动着自己，也教育着自己。我们的努力是值得的，医生有时候需要一点担当与冒险，能够帮助到需要帮助的人，其实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

　　几十年从医的历程中也目睹了太多农民进城看病就医的不易，理解农民进城看病就医的难，长久以来因病致贫屡见不鲜，举目无亲，医门对农民来说寸步难行，经济上压力巨大，不少举债就医甚至卖房卖牲畜，还有借高利贷的。遇到他们找我看病，我总是悄悄地能加号的就加，让他们少待一天就省一天的负担，能不做的检查就不做，能早点手术就早点安排，不能治的病就叮嘱他们早点回去别瞎花钱。我在给学生讲课时说过，我也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也曾经是在贫寒中艰辛苦读的莘莘学子。农民出身爱农民，学生出身爱学生。医生当然要爱所有的患者，但对待农民、对待学生常常要格外给予应有的关照。

　　记得有位甘肃籍的一年级大学生，一个贫困农民的孩子。入学不久，突然发生了视网膜脱离，全校师生为他捐了6000多元钱，让他到北京同仁医院求医。接诊大夫告诉他必须手术，但需要等床。学生在简陋的小旅馆里等了一星期，在同仁医院的眼科诊室外徘徊良久，鼓足勇气找到我。他怯生生地把自己的情况告诉我，他说：再等下去，他做手术的钱就不够了。我没有让这个农民的儿子住院，在门诊给他做完一切必需的检查，在自己最近的一个手术日，给他加了一台手术，全部费用不到6000元。术后，学生回到当地医院复查。当地医生说：“我都不相信，钱这样少，如此复杂的手术就做了，而且效果这样好！”一个寒假，这个学生又来到北京，在同仁医院东区的眼科手术室外等了一天，为了告诉我全家的感激之情，为了把一包家乡产的枸杞送给我。

　　几十年来，当我看到来自农村、来自贫困地区的患者，带着借来的钱，千里迢迢找到同仁医院、找到我的时候，往往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有时候，来找我的病人，手里捏着一张皱皱巴巴的小纸条，上边写着我的名字。那纸条已被多次展开又攥紧，并沾上了汗渍。纸条上寄托着他们的全部希望，而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尽力让他们希望而来，别失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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