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之下,大地之上。
锄头,如一位思想者,奔走在千年农事里,肃立在万年月光下,是照亮村庄大地的“北斗七星”。
锄头,从铁匠铺来,到大地上去。
锄在村庄,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标志,是一方烟火存续的象征。
一个出生在村庄的孩子,可以读不好书,但不可以握不好锄头。能否握好一把锄头,看似简单的动作,却需要汗水、智慧和历练。扛起一把锄头,就是扛起了人生的岁月之旅。
打春前后,沉睡了一冬的大地,在几场冬雪的滋润下,便踏入了春天的门槛。正月十五元宵节的花灯刚刚收拢起来,胖滚滚、甜津津的元宵在乡亲的肚子里还没完全消化,寒气正在和季节做着不肯离去的挣扎。乡亲们便扛起锄头,打着冷战走进了凛冽的田地里。
麦苗还没有起身,依旧在冬雪裹挟的襁褓里酣眠。一种叫稗草的杂草,机警地窥视着大地上的丝缕变化。它假装成冬小麦的模样悄悄地躲在麦田里,准备随时起身,抢占地盘。
稗草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根蔓强劲,须根发达,长着冬小麦孪生姐妹一样的面孔,一不留神,就会认错。到了春暖花开,它会疯狂地抢食小麦的养分、地盘和风头。对于这样的敌人,握紧锄把的乡亲,是深恶痛绝的。趁着小麦还没起身,就会斩草除根。
从铁匠铺锤打淬炼回来的锄头,紧握在乡亲粗糙黝黑、布满皱纹的大手里,拉着一张铁青的脸,窄而厚实的刃片冷冰冰的,恨得牙痒痒的。平日寡言木讷的乡亲,像长了“火眼金睛”,再狡猾的稗草也逃不过他们“毒辣”的目光。锄刃正好斩在稗草根上,深藏一冬的敌人被连根拔起,暴露在春阳之下,成了麦田的底肥。
雨住天晴,大地回阳,冒头的刺荆、蒲公英、荠荠菜、冬茅草、香仙草、狗尾草……它们赶集似的,攒着劲儿撒着欢儿,在春风里争先恐后“蹭蹭蹭”上蹿,拉开架势明目张胆向锄头示威。收藏了一冬的南瓜、苦瓜、丝瓜、黄瓜、玉米等籽儿们,经不住春天的蛊惑,在春阳的鼓噪下,全都挤眉弄眼,争着向锄头邀宠,把它们撇进泥土里。土豆、生姜、红薯种们,嗅到季节的气息后,春心抖动,笑逐颜开,探出了天线模样的芽头,使劲向锄头和乡亲们发出信号,把它们带到堆床上去。村庄大地上,庄稼、野草、树木……一切生命,都在亢奋地涌动,“唰唰唰”地直往春天里挤。
大地上,是锄头,刨开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春天。
是时候尽锐出征了!乡亲们把在屋檐下闲置了一冬的挖锄、板锄、薅锄、条锄一一请下来,在水里浸泡个把时辰,扛到地里,轮番上阵,把土地刨得坑坑洼洼,又耙得平平展展,撇进生命的种子,煨热跨过寒冬的作物。种子在锄头下的泥土里悄悄地翻身、涅槃,作物在锄头前沙沙地拔节、抽穗。
农事里的村庄,俨然成了锄头开荒拓土、呕心沥血的疆场,整个大地正在上演一场朴素而又庄严、简约而又宏大,种植希望、孕育生命、播撒梦想的生命交接仪式。
刨地自带三分雨,松土胜过下次肥。
从春到夏至秋,没有一把锄头是悠闲的、多余的,它们一直被乡亲们扛在肩上,握在手里,忙在地头,既是泥土的梳子、作物的卫士、大地的护工,又是庄稼的警察、杂草的杀手、天敌的刺客。长长久久、歇歇停停鏖战在郁郁葱葱的田垄里、菜地上、作物间、农事中。
可以说,是锄头,绘出了村庄里一年四季的容颜,刨出了人世间经久不息的烟火,写出了大地上星汉灿烂的诗行。
我想,乡下人,只要紧握锄把,人生之路就会越走越宽。只要锄头不歇停,一个家庭一定会枝繁叶茂、滚滚向前。只要锄头摩挲在乡亲们的手里,村庄就一定会穿越千年万年的斗转星移,丰盈饱满、生生不息地书写出波澜壮阔的大地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