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母亲住在乡下的大姐家。
前不久,我去大姐家看望母亲,正巧碰见大姐在家里织布。但见大姐双脚上下踩踏板,双手轮换梭子和机杼,动作轻盈美妙,如同弹琴。
母亲年纪大了,再也无力操作这台织布机了。她坐在一旁,痴迷地看着大姐织布。
“这是咱家的那台织布机吗?”我问母亲。
母亲点点头,笑着说:“就是的,它比你年龄还要大,用了几十多年了!”
我很惊讶地问大姐:“用了这么多年,这台织布机还能用吗?”
大姐满意地说:“可以的,很好用。”
当年,我家和爷爷奶奶、大伯家在一起生活,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穿衣全靠奶奶和母亲婆媳俩纺线织布,手工缝制。每次织布,母亲都得向村里乡亲借织布机。那时候,庄户人家少有织布机,往往需要提前一两个月预约。
为了解决织布机的难题,爷爷砍倒了门前那棵一人都搂不过来的洋槐树。那棵大槐树长了多少年,爷爷也说不清楚。他只记得小时候常爬上那棵大槐树摘槐花,做槐花麦饭吃。爷爷让做木工的小姑父用那棵大槐树做成了这台织布机。后来分家时,在母亲的要求下,爷爷将这台织布机分给了我家。
小时候,我很喜欢看母亲纺线织布,感觉很神奇,总想看个明白。在那个年代,冬天农闲时,母亲便会纺线织布。晚饭后,母亲点起煤油灯,把纺线车放在炕头上,将弹好的棉花用手搓成如麻花一般粗细的长条,整齐地摆放在一个小小的箩筐里。母亲右手摇动纺线车把手,纺线车便会飞快地旋转起来,左手拿起棉花条,轻轻地捻出一丝线头,在转动的轴头伸出的杆上一绕,然后慢慢往后拉线头,一条细细的棉线便缠绕在滚筒上。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纺线车发出嘤嘤嗡嗡的声响。听着这声音,我和姐姐们躺在热乎乎的火炕上,一会儿便昏昏欲睡了。有时候,我半夜爬起来,看到母亲仍在不知疲倦地纺线。
纺好的线再经过好几个月的辛苦,母亲才终于织出了花花绿绿的布匹。那时候,家里没有缝纫机。母亲手很巧,将织好的粗布手工缝制成全家人的衣物。母亲织的布匹,家人穿衣是用不完的。父亲便把这些布匹拿到集市上出售,买回来油盐酱醋等生活用品。
有一年夏天,全家人在地里收割麦子。母亲的上衣不知道穿了多少年,已经有几处裂开了口子,裤子的屁股和膝盖处也有补丁,颜色不一。我看着别扭,便问道:“咱家有那么多你织好的白布、黑布、蓝布,你咋不做身新衣服穿呢?”
母亲笑着说:“夏天热,旧衣服穿着凉快。”
我说:“纺线织布不穿新衣服,留着新布干啥,能生崽子吗?”
母亲又笑了,说:“布不能生崽子,却能生钱。你和四个姐姐下学期的学费、家里的花销都指望它呢。”
织布就得有棉花。在很长一段时期里,父亲每年都要种几亩棉花。种棉花是很费气力的农活儿。棉花害虫很多,从小苗到开花,一直都有地老虎、金龟子、棉铃虫等在祸害,需要隔几天就要喷洒一次农药。那些年雨季多,棉株耐旱不耐涝,都长得又粗又高,但开花很少,棉花产量很低。父亲听说棉秆皮能卖钱,就等棉秆老后拔下来,用架子车一车一车拉回家。在棉秆未干之前,全家人要将棉秆皮剥下来。三四亩棉秆,全家人齐上阵,废寝忘食地剥四五天,才能剥完。
棉秆皮装了满满一架子车,如小山包一般。卖棉秆皮当天,为了能够在一天里赶回家,父母亲和姐姐们一大清早就拉车出门了。父亲拉车,大姐在架子车前绑一条长绳,用肩头拉着绳子的另一头儿。母亲和二姐、三姐在后面推着车。他们五个人一起去县城的造纸厂卖棉秆皮,一路上舍不得花钱买饭吃,就带着干硬如石块的冷窝头,走将近十公里路程,才能到达县城。
等卖了棉秆皮回到家里,天也就快黑了。一车棉秆皮能卖两三百块钱。这对于当时我家,可以说是一笔巨款。
后来,家里的经济状况一天天好转。我们不再穿母亲手工缝制的粗布衣服,都买漂亮的的确良、涤卡成衣穿了,家里也不再需要靠卖布补贴家用了,但母亲还是坚持纺线织布。等到我在城里工作后,依然喜欢在床上铺母亲织的粗布床单,它透气吸汗,睡在上面很舒服。
见我喜欢,母亲有时候也会纺线织布做床单,让我带到城里,说:“你用不完,可以送给同事或者朋友,别看城里人啥都不缺,但稀罕咱农村这东西。”
后来,母亲老得再无力纺线织布了,就让大姐把织布机搬到十里外她的家里去。这样,大姐也就继承了母亲的织布机,在空闲时纺线织布。
这次,我看到大姐织布技术娴熟,再看看白发稀疏、满脸皱纹如沟壑般,连走路都颤颤巍巍的母亲,百感交集。我抚摸着这台经历沧桑、边边角角都被磨得又光又亮、为家中做出很大贡献的织布机,思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