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期待已久的西北之行。沿西成铁路线北上,进入陕北腹地榆林,大地逐渐开阔起来。一条河环绕横山山脉顺流而下,给宁静的高原带来活力。此刻当我走下火车踏上开往清涧县的客车的时候,看到的正是无定河在秋天背景里的最好状态,悠长、辽阔、舒缓,像油画般给人一种气势磅礴的美感和视觉张力。
是的,我眼前的景象应该就是路遥所描摹的事物。我看见成熟的玉米和大豆蜷缩在原野的一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丰收的气息。还有那些饱满的向日葵,它们依偎在地头,像孕妇般投来散漫而幽暗的光。而沿路的白杨树则有着不染风尘的圣洁和孤傲。
我曾经被电影《人生》高亢的陕北民歌所打动,在信天游略显忧伤的旋律里,一代人的命运如草芥般轻浮而坚韧;而在鸿篇巨制《平凡的世界》中,作者营造的背景更具现实和历史的高度。高加林、刘巧珍、孙少安、孙少平……这一众黄土地上的农民代表,他们卑微而倔强的灵魂镂刻着现实的哀伤和抗争,很显然这也是作者所传递的对国家信仰的思考。
此刻我亟须深入故事的内核来还原作者所塑造的宏大叙事的深刻背景。客车到达清涧县城后,我租了辆小车来到一个叫王家堡的村子。这个被210国道一分为二的僻静的村落,正是我要寻找的已故作家路遥的家乡。秋天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山风坚硬而冷峻,所到之处树叶飘落。枯草与黄土映衬下的窑洞还原了路遥作品中那些沧桑的过往与辛酸。事实上这里除了一幢新落成的现代化的路遥纪念馆,其他一切都好像没多少改变。
我迫不及待地要寻找路遥的故居。村上一个热心的王姓老汉领着我们爬上了一处陡坡,指明一排三孔窑洞的废弃土坯房即是路遥的出生地。门前已然是杂草丛生,一具石碾搁置在一堵坍塌的墙角,那里隐约响起牲畜推碾的鼻息。也似乎看到了年幼的路遥与兄弟们打闹的场面,歉收的年景没能阻碍一个孩子的憧憬。只是路遥未能预料现实比他所想象的更残酷,在他七岁那年,迫于生计的父母将他过继到百里外的延川县农村的伯父,从此孤独伴随了这个山村孩子的一生。
“房子这么破,政府为什么不维修和保护它?”在破败的窑洞前我表达了心中的疑问。
“有着哩,”王老汉指了指山梁的一侧,“那里还有一个房子!”
他指的那座窑洞在路遥纪念馆对面的山坡上,已被修葺一新,门口一块褐色木牌雕刻着四个烫金大字“路遥故居”。据了解,这座干净的院落是路遥的生身父母后来建造的,路遥并未在此生活过。房子尚未开放,木门上落了锁,院内院外的几株枣树结着枣儿,由于无人采摘,地上落满了鲜红饱满的果实。
站在院子前能看到对面的路遥纪念馆全貌,门前一头拓荒牛雕塑高昂着头颅,似乎在叩问大地与苍生。路遥的文字里曾有“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的表述,雕塑大概蕴含了这层寓意。我继而拾级而下,朝纪念馆缓步走去,迎面一尊人物雕像正目睹着我徐徐走近,那洞察尘世与苍穹的双眼向我投来火焰般的光芒。那是高原的一支圣火,它带给大地与灵魂的颤栗持久而震撼。
纪念馆回顾了路遥短暂的一生。1949年到1992年这辉煌的瞬间,记录了一个心系土地的人民作家所秉持的坚定意志和家国情怀。是的,墙角的那具蜡像透露了一切,那略有所思的神情是纪念馆主人无数个人生苦难与思想转折的浓缩。
斯人已去,那属于土地的终归要还给土地。站在不知何时下起的绵绵秋雨中,仰望着眼前暮色四合的大山,我真有种不忍离去的感觉。空气中我闻到了红枣的味道,对面山上路遥的院落绿意盎然,似乎正等着一个人的归来。
他已经不会再回来了,山坳里看不到他放羊的影子,石头房里也看不到他手执教鞭的凝重表情。只有他用生命铸造的文字依然像火炬般照亮人间的道路。眼下,“路遥热”方兴未艾,全球各地相继成立了路遥读书会和研究会,而由民间发起的“路遥文学奖”也已连续颁发了三届。该奖项富有人性品格和批判精神的特质延续了路遥一贯的立场,它是对当前某些软弱无力的文学现象的拨乱反正。是的,为更好生活而艰辛拼搏前行的魂灵,多需要一束光照亮并温暖他们的内心。
时代呼唤路遥式的作家,呼唤敢于直面现实与灵魂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