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农业是朝阳产业，无论是从全球可持续发展战略，还是从高等学校学科专业布局以及国内经济社会发展需求的多个层面上来看，高等农业教育都充满无限希望。
新时代建设农业强国，高等教育大有可为。今年7月最新发布的ESI（Essential Science Indicators，基本科学指标数据库）排名显示，中国大陆共有48家单位的涉农学科进入全球前千分之一行列，其中包括13所农林高校，这一成绩彰显出我国农林高校及涉农学科在国际学术竞争中的强劲实力。近年来，全国各地农林高校聚焦推进乡村人才振兴，在农业学科建设、农业科技创新攻关、涉农人才培养等方面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进入ESI全球排名前千分之一行列意味着什么？在农业新质生产力快速发展的背景下，农业农村现代化急需哪些类型的涉农人才？农林高校如何构建更科学的人才培养体系与学科布局？如何进一步提升农林高校的全球竞争力与社会认可度？本期对话邀请李大鹏、司伟、栗孟飞、王松良等农林高校专家展开交流讨论。
栗孟飞：ESI是基于Web of Science论文引用数据构建的学科影响力评价数据库，通过对总被引频次、论文数量、篇均被引、高被引论文、热点论文等核心指标的量化分析，科学衡量机构、国家（地区）、学科及学者的学术影响力与研究表现。作为全球统一的量化评价标准，ESI评价指标既能帮助高校明确学科在全球学术版图中的定位，为学科建设提供国际参照，又能持续追踪学科影响力变化，精准识别优势领域与发展短板。
王松良：按照ESI评价指标的排名规则，某个科研机构的某个学科进入ESI全球排名前1%，表示该学科进入世界一流学科范畴；前1‰表示进入顶级水平，相当于千里挑一，在全球范围内被广泛认可；前1‱表示该学科名列前茅，进入这个层次很难，几乎很少被提及。由于ESI学科评价的直观性、简要性和易操作性，各个高校和科研单位把它作为跟踪、评估自身学科建设效果、制定学科建设政策的依据，也作为评价和确定引进人才层次的标准。
李大鹏：ESI评价指标将全部科学领域划分为七大类22个学科。采用近十年滚动数据，每两个月更新一次，动态反映学术影响力的变化。我国学科评估工作的基本原则之一是：立足中国国情和学科发展实际，借鉴国外有益经验，构建中国特色评价体系，创新评价方法，树立中国标准。目前，我国学科评估并没有直接采用ESI指标，评价学术论文聚焦标志性学术成果，采用“计量评价与专家评价相结合”“中国期刊与国外期刊相结合”的“代表作评价”方法，淡化论文收录数和引用率，不将ESI指标作为直接判断依据，规定代表作中必须包含一定比例的中国期刊论文，突出标志性学术成果的创新质量和学术贡献。
李大鹏：根据最新数据，全国农林高校进入ESI全球排名前1‰学科主要分布在农业科学、植物与动物学、环境/生态学三大领域，部分农林高校的化学、工程学也进入ESI全球排名前1‰。其中农业科学进入的高校最多，植物与动物学次之。华中农业大学的植物学与动物学、农业科学进入ESI前1‰，其中植物学与动物学进入前1‱。
这些学科覆盖从生物育种到现代农业生产与食品营养的全链条创新，学科优势主要集中在生物育种与基因组学、植物保护与生物安全、动物疫病防控、农业资源与环境工程、特色农林产业技术、智慧农业与生物制造等领域。同一学科领域在不同高校的学科名称虽然都一样，但其建设却表现出各自的显著特色和优势，反映了其对地区经济发展和国家战略需求的响应。比如水产学科，沿海高校的学科建设偏向海水养殖与远洋渔业，而内陆高校的水产学科则以淡水渔业见长，但最终都服务于渔业绿色高质量发展。同时，学科建设也展现出一定组织性，各高校已开始学科群建设，将相关学科围绕某一共同领域有序结合在一起，形成学科群体，集聚学科特色与优势，避免同质化无序竞争。
栗孟飞：目前甘肃农业大学的农业科学、植物与动物科学、环境与生态学三个学科已进入ESI全球排名前1%。学科分布显示，众多高校集中在农业科学、植物与动物科学等传统基础学科，虽成果显著，但研究方向和资源投入趋同，如作物遗传育种领域易出现低水平重复。值得注意的是，也有高校依托特色与区域需求实现差异化发展，比如甘肃农业大学立足陇原生态与资源禀赋，在干旱区旱作节水技术、陇药种质资源开发等领域打造特色研究集群，将地理优势转化为学科竞争力。
司伟：农业农村现代化急需既能利用现代农业技术、又善于经营的复合型农商人才，尤其是在智慧农业、农业企业经营等领域，具有多学科交叉背景、能在农业链各环节提供服务的人才较稀缺。为此，我所在的中国农业大学经济管理学院建设了“数字经济”专业硕士点，兴办“大数据管理与应用”本科专业，弥补农业农村现代化对数字农业、智慧农业的人才需求缺口。其次，把传统的学科调整升级，比如在工商管理学科中，增设物流与供应链管理学科方向，重点培养农业与食品产业的物流与供应链管理人才，满足农业产业链延伸的人才需求。再次，优化人才培养方案，植入与新技术应用场景密切结合的课程，通过校企联合，共建产学研协同创新平台。
栗孟飞：当前推进农业农村现代化，除了精通“数农融合”的智能技术型人才，以及懂市场、会经营的产业经营型人才，还需要扎根乡土的基层服务型人才，作为联结农业科技与农民的桥梁。就我所在的中草药栽培与鉴定专业，我认为其人才培养体系的优化需立足学科优势、对接市场需求，构建“知识革新-产教融合-思政赋能”三位一体培养模式：要进行知识革新，深耕道地药材文化，传承经典教材与传统技艺；要融入前沿知识，打破学科壁垒，促进传统与现代技术衔接；要注重产教融合，深化产学研协同，推行“以岗育人”模式，精准对接行业需求与产业趋势，推动教学内容与岗位实践无缝对接，提升人才适配性；还要融入课程思政以赋能，推进思政教育与专业教学深度融合，以文化浸润培育家国情怀。
李大鹏：为进一步优化人才培养体系，华中农业大学采取了如下举措：一是拓展“三农”情怀培育的新路径，将耕读教育与思政教育和专业教育融合，组织学生参加“乡村振兴荆楚行”“与岗位科学家同行”等实践，将乡村振兴案例融入情怀培养教育中。二是构建学科交叉培养的新生态，推动农工、农理、农医、农文等融合，构建“数据密集-智能涌现-人机协同”的创新生态。三是打造“数字资源+平台创新+智慧教学+场景应用”教学新范式。四是探索项目制人才培养的新模式，围绕农业重大科学问题或产业问题构建“项目库”，实施全球农业实践教育计划，与知名企业联合成立现代产业学院，教科产融合锻造学生在农业领域“掰手腕”的本领。
司伟：我国高等学校学科与专业设置具有明显的时代特征，也折射了我国不同时期经济社会发展的需要。学科交叉融合是新时期高等学校学科发展的明显趋势，这种学科交叉融合也是我国高校对当前农业科技快速进步、产业链条不断延伸的反应。技术革命催生农业产业变革。现代农业科技体现在传感技术、数据科学和信息科学、基因组学和精准育种、微生物组学在农业产业上的应用，这种应用得益于多学科交叉和系统方法。高等学校应结合经济社会发展实际，以科技发展、国家战略需求为牵引，主动布局新兴学科专业。比如，中国农业大学从“人-动物-环境”的联系的视角出发，前瞻性地布局了“全健康”学科。另外，我校还发展了智慧农业学科，推进“人工智能技术+物联网+农业机器人”深度融合，以更好适应和引领农业新质生产力发展。
李大鹏：为适应农业新质生产力发展需求，农林高校需打破传统学科壁垒，要建立农业新质生产力需求牵引的学科专业设置快速响应机制，在农业人工智能、生物医学与健康、城乡融合发展等领域，超常规设置一批急需学科专业。要探索重大攻关任务驱动的学科专业建设模式，构建任务牵引、多元协同的新型学科组织形态，形成一个重大专项匹配一个培养方案，组建一个教学科研团队，解决一个科研产业问题，培养一批拔尖创新人才。还要探索“农业+”新兴交叉学科建设新路径，改造提升传统农业学科，推进学科门类跨界融合，迭代升级存量学科专业，以真实效果作为评价机制改革重点。
李大鹏：当前农林高校推行的多学科融通建设模式，深刻改变了传统农科教育的边界与范式，解决传统农科与产业脱节、科研碎片化、人才技能单一等积弊。农业科技成果向农业产业转化的主要瓶颈在于，科研导向与评价机制错位，成果与产业需求脱节，需求反馈机制不畅，研发与市场割裂；多数实验室成果缺乏概念验证和中试熟化环节，技术成熟度较低；技术的场景适配性较差、集成能力不足，成果难以落地真实“三农”应用场景；政产学研用金协同体制机制不够完善。
突破这些瓶颈，需要构建“科学技术化-技术产品化-产品产业化”贯通式科技成果转化应用体系。比如，华中农业大学最近的研究成果“解析玉米籽粒脱水机制”在《细胞》杂志上发表的同时，也签订了2000万元的成果转让协议；“秸秆基全生物降解地膜”成果已与云南省现代农业发展集团签订合作协议。这些农业科技成果都是从聚焦产业核心问题出发，在原始创新的同时精准对接市场需求，很好地诠释了校企研三方携手助推农业成果转化的成功经验。
王松良：客观来说，不少“知农爱农为农”的农村人才服务项目的体制机制仍有待完善，对高等教育及其教师教学的评价，科研指标多于教学指标，功能指向职称评审。不打破这个评价指向，难以让更多教师转变其教学方式，回归培养实施乡村振兴战略需要的人才和发展“三农”一线需要的科技轨道上来。
栗孟飞：农林高校推进学科多元融通意义重大，可突破传统学科边界，通过与新兴学科交叉融合实现技术创新，培养复合型人才。但产学研深度融合中，成果转化也存在诸多瓶颈。以甘肃农业大学为例，可从三方面着手突破困境：一是建立跨学科产业研究院，如设立西北特色农业产业研究院，以企业实际需求为导向，推动科研成果与产业需求的精准对接；二是深化科研评价机制改革，将成果转化效益纳入教师考核指标体系，引导科研人员更加注重成果的实用性和产业化价值；三是着力培育“技术经纪人”队伍，从校内选拔兼具农业专业知识与市场运营能力的教师或校友，促进科研成果向现实生产力转化。
李大鹏：这是一种比较片面且不具长远眼光的观点。联合国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的17项目标，其中5个与农业直接相关，这些目标都旨在解决全球农业面临的粮食安全、资源可持续性、生态保护等挑战。根据第五次全国经济普查结果，2023年全国农业及相关产业增加值占国内生产总值的15.34%。最近几年，北京大学、上海交通大学等高校都成立现代农学院和增设涉农学科。无论是从全球可持续发展战略，还是从高等学校学科专业布局以及国内经济社会发展需求的多个层面上来看，高等农业教育都充满无限希望。
农林高校要全面提升自身吸引力，核心在于构建“价值认同-学科适配-本领塑造-前景广阔”四位一体生态链。要重塑价值认同，强化耕读教育和科普宣传，选树在农林领域建功立业的典型；要强化学科专业优化调整，提高人才培养适配性，动态淘汰与升级传统专业；要变革培养模式，以新农科培养范式快速转型实现农林教育弯道超车。华中农业大学联合多家科研院所和企业集团共建60个产业基地，与全球具有影响力的国际企业开发了一批产教融合课，让每名学生都有机会参与到国内外农业产业真问题研究中，让更多学生走进国际组织和海外基地参与全球农业治理。
司伟：社会上部分言论认为农林高校“冷门”，是因为不了解农林高校，或是对农林高校的误解。现代农业是朝阳产业，更强调工程化、绿色化和营养化，是基因技术、智能技术的广阔应用天地。也要承认，这些言论与农林高校长期以来只脚踏实地默默耕耘，不注重学科专业特色的宣传与营销文化相关，社会上缺少对农林高校学科设置与专业的了解。近年来，中国农业大学特别强调在招生中传播农耕文明的种子，生源质量也逐渐向与中国农业大学自身办学实力相匹配的方向靠拢。
当然，中国农业产业正在发生显著的变化，与此同时，人们对农林院校的专业设置产生了新的需求，农林院校应该积极响应这些专业需求。比如，中国农业大学就设置了全国首个伴侣动物专业，人们把这个专业形象地称为“宠物”专业，该专业就是响应城市化进程中伴侣动物产业快速发展的人才需求，深受家长和学生的喜爱。
王松良：这种观点既反映了传统认知的局限性，也缺乏对农业面临新问题的认识，更看不见发展农业新质生产力带来的机遇。国家已将农林高等教育提升至农业强国建设的核心位置，今年教育部直属的几所农林高校毕业生在智慧农业、生物育种等新兴领域就业率显著提升。
提升农林高校吸引力可以从三个维度精准发力：一是学科交叉重构专业生态，比如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今年新增农业智能装备工程、农业大数据等5个本科专业，并推出“微专业”培养计划，学生可跨学科选修“乡村电商运营”“农业碳汇评估”等课程；二是产教融合打通就业链条，将校企协同培养作为破解就业难的关键，比如南京农业大学与京东农牧合作开设数字农业“微专业”，毕业生对口就业率达92%；三是国际合作提升全球话语权，通过“走出去”战略重塑国际形象，比如中国农业大学依托“世界顶尖涉农大学联盟”，与康奈尔大学、瓦赫宁根大学等开展联合研究，推动农业科技标准国际化。
栗孟飞：我国涉农学科在作物基因组学、特色育种及绿色农业技术领域已形成国际竞争力。但短板同样显著，传统农业技术装备与国际先进水平存在代差，设施农业核心装备依赖进口；智慧农业等新兴交叉学科发展滞后，复合型师资与课程体系不足，科研平台建设落后于产业需求。此外，区域资源分布失衡、海外专利壁垒、人才吸引力弱及重论文轻应用等问题，也制约着学科发展。
王松良：目前我国农业科技论文发文量和高被引论文量连续多年全球第一，专利竞争力指数跃居首位，在作物种质资源与育种、动物疫病防控等8个技术领域专利排名全球第一，智慧农业、分子设计育种等交叉学科也发展迅速。但也存在明显短板，基础研究原创性不足，智能农机装备、食品营养健康等领域的核心技术仍依赖进口；涉农职业教育薄弱，农民受教育水平偏低，人才招引与留存困难；涉农企业创新主体地位尚未完全确立，70%以上的上市涉农企业缺乏国家或部级创新平台，龙头型科技领军企业稀缺。未来需要继续加大基础研究投入，深化涉农职业教育改革，推广“弹性学制”和“半农半读”模式，完善乡村人才培养机制，培育龙头企业创新生态，支持涉农企业牵头建设国家重点实验室，构建全球农业科技共同体。
李大鹏：眼下及未来还需紧紧围绕粮食安全，以生物种业、智慧农业、乡村振兴等国家战略需求锚定服务方向，建设集基础理论、产业应用、战略政策为一体的高端人才培养基地，以有组织科研突破“卡脖子”技术瓶颈，以强化教科产融合激活创新生态，以农业领域中国标准、中国方案、专利出海等拓展全球合作与影响力，打造世界农林科技创新高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