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梦见老宅。
老宅在鲁西北的一个农村,那个村子有四五百的人口,一条东西走向、宽近10米的主街道横穿村子,街道南北延展出一条条胡同,勾连起村民们的宅院。如果从上面俯瞰,整个村子就像一枚椭圆形的榆树叶。我家就建在这枚叶子靠近叶柄处的边缘地带。黄土夯实的院墙围成四四方方的院落,院门开在院子西南,推开枣红色的两扇漆面木门,是一个门洞,门洞上方是两排鸽子窝,鸽子咕咕叫着飞出飞进;门洞右侧是一间五六平方米的敞篷小屋,用以堆放杂物,冬天也当羊舍;迎面是黄土夯筑后刷了白粉的影壁墙;往北看,是坐北朝南的四间正房,红砖起基,黄土坯筑墙,也刷了白粉,上面是红瓦盖顶,气派敞亮,是当时村里数一数二的房子。
正对屋门的是堂屋兼灶房,东西里间各有一盘占据了房间二分之一面积的大炕,是一家人睡觉的地方。东里间还连着一间耳房,里面靠北墙是一个大躺柜,存放米、面以及其他贵重的东西,南墙处是一个雕花的厨子,上下都是对开门,中间是两个抽屉,配有桃叶形状铁质的拉手,做工精美,存放着一家人四季的衣服。
春日里,一只老母鸡孵出来一大堆鸡雏。祖母捣着小脚到村外采摘草籽、挖最鲜嫩的野菜,回来剁吧剁吧喂给它们吃——祖母对家中的鸡照料得很仔细,因为鸡是家中的功臣,它们下的蛋可以做成佳肴招待亲朋;可以在早晨被滚烫的热水冲做鸡蛋花,作为父亲唯一的补品;可以到货郎摊点前换回针头线脑、裹腿布、煤油灯泡子等日用品,换回哄我不哭的小鸟泥哨、玻璃球等孩子玩具。
谷雨前后,母亲在东西院墙根处种下扁豆丝瓜和南瓜。很快,枝枝蔓蔓就爬满墙头。紫色的扁豆花艳丽,金黄的丝瓜花娇嫩,蝶飞蜂闹,热热闹闹。紫扁豆、绿丝瓜能一直吃到秋风渐起,胖硕的南瓜则一直吃到来年开春。
东院墙根下有两株榆树,早春会有粉绿的榆钱儿,摘一枚在手,马上就有一股香甜的味道袅袅入鼻,那是一种异于所有香氛的香甜。榆钱儿可以掺进玉米面里做成发糕,也可以在玉米粥即将盛舀之前撒到上面,在物质贫瘠的那些年,这些都是一顶一的美食,令人齿颊留芳。
这些菜蔬和榆钱儿我们自己吃,也送给邻居们尝尝鲜,他们也会时不时把各自认定是新鲜美味的东西送到我们家来。
西屋窗根下是一株石榴树,花开五月,果摘仲秋。石榴分酸和甜,我们家的是酸石榴,虽很酸但是依旧被大家喜欢。乡亲们扛着锄头犁耙从田里回来,路过我们家就会折进门洞来探头看一眼那石榴树,满目的钦羡。等到石榴成熟,祖母用剪子剪下来,兜在大襟褂子里,挨家挨户地送给邻居们。每年总有那么几枚石榴没被吃掉,而是被邻居挂在自家堂屋的镜子上,成为最鲜活的装饰,一直会挂到过年。
夏日黄昏时,祖母会在院子里均匀地洒一点水。到晚饭过后,地面就一片清凉,铺上一张席子或一块布单,一家人或坐或卧。有时候可以听戏匣子——收音机,那是隔壁邻居家里的,他们知道我们想听,所以特意把戏匣子放在两家中间的墙头上,两家人分坐两院,都听得清清楚楚。我喜欢听《小喇叭》里孙敬修爷爷讲故事,那个老人的声音真是有吸引力,想象中,他该是多么慈眉善目的一位老人啊;家人最爱听的是《杨家将》和《岳飞传》,姐姐们一边听一边会嘀咕:“这个人是一边说一边舞刀弄棒吗?怎么说得这么活灵活现啊?”
听不到戏匣子的时候,我们就遥望着天空中的闪烁星河,听祖母讲织女和牛郎的故事。几把老蒲扇,呼呼就赶跑了所有的炎热。
祖母赶集买回来一只小羊,我和姐姐们开始渴望能喝到羊奶。祖母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儿。要想喝羊奶,就得好好伺候羊。”
于是,我们放了学就去村外农田里拔草。正是玉米将熟的时候,地里火伞高张不说,蚊蝇也多,玉米叶子边缘上那些锋利的小锯齿还会把裸露的手和脸割出一道道的划痕,汗水流过,难受极了。但我们乐此不疲,每天都把一筐筐散发着浓郁鲜味的草背回来,摊在院子一隅,羊吃不完的,就晒干储存起来。那些草让满院子都弥漫着田野里的味道,经年不散。后来,我们真的喝到了羊奶,那可是我们的辛劳换来的。
卖豆腐的是村中的哑巴老米。他卖的是卤水豆腐,货真价实。每天午夜两点就起床做豆腐,天蒙蒙亮,就推着独轮车出来,一车两扇豆腐,边走边敲梆子:“梆梆梆——梆梆梆——”
声音在乡村晨光微露的时光里慢慢流淌,越传越远……
影壁墙后是有一株枣树的。结大枣。有一根树杈斜生,父亲就拴了一根绳子在上面,做了个秋千。不出门的日子,我们姐弟就荡秋千自娱。
清晨雪霁。一场大雪铺了院子里厚厚的一层,一片洁净。祖母站在屋门里望天,望地,迟迟不忍心落脚去踩踏那雪。望够了,才开始出门扫雪。先从屋门清扫出一条小道到院门,打开院门,继续往外扫,绝不只是自家门前,左邻右舍的门前都会扫遍。这空当,我们已经把院中的雪全都清扫到了枣树下,堆得有半人高。祖母说:“记着,要与人为善。”
后来,我们陆续到外面上班,离开了村子,也离开了老宅。但我始终想念老宅,想念那段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