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樱桃红透的时节。
这蔷薇科的精灵,堪称初夏最性急的信使。当桃李还裹着毛茸茸的梦呓,它已急不可待地褪去青衫,先是将自己浸在蜜色的晨露里,再偷饮几盏晚霞酿成的酒,待到胭脂色爬上圆润的面颊,整颗果子都醉得晶莹剔透。薄如蝉翼的果皮包裹着琼浆,仿佛轻轻一呵气,就能溢出满袖清甜,非得用竹篮小心翼翼地托举,才不辜负这份娇弱。
早在《礼记》的竹简上,樱桃就以“含桃”之名,登上天子仲夏尝新的几案。千年光阴流转,文人墨客的诗行里,总少不了它艳红的身影。王维笔下,青丝竹笼满载而归,赤玉盘中樱桃流转,勾勒出宫廷盛宴的华彩;杜甫卧病榻上,仍心心念念“西蜀樱桃也自红”的艳丽;皮日休一句“婀娜枝香拂酒壶,向阳疑是不融酥”,更是将樱桃的柔媚与香甜,酿成了千古流传的佳话。
山野间的采摘总在黎明前启程。月光尚未褪尽,露珠还悬在叶尖打盹,果农的斗笠已化作移动的剪影。竹梯斜倚枝头,布满老茧的手指如同灵巧的蝶,轻轻掐住果梗,“嗒”的一声,樱桃便似害羞的少女,跌入垫着蕉叶的竹筐。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集市上早已铺满竹匾,玛瑙般的果实堆成小山,映得妇人鬓间的银饰都染上了胭脂色。
含一颗樱桃入口,酸甜的汁液瞬间在舌尖绽放。
皖南人家总爱用青瓷碗盛樱桃,白瓷衬红果,恰似一幅写意水墨画。旧时闺阁里,姑娘们将樱桃与冰糖共酿,陶罐深埋院中,待梅雨季启封,舀一勺兑入藕粉,酸甜滋味便在唇齿间化开。还有心灵手巧的妇人,将洗净晒干的樱桃核串成帘子,风过时叮咚作响,把整个夏天的温柔,都系在了檐角。
暮色渐浓,卖樱桃的老妪守着最后几篮果实,称重时总要多添几颗,笑着说“自家树上长的”。
我在下班归途上,忽然懂得蒋捷“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深意,原来时光的脚步,就藏在这些悄然变换的物候里。而唇齿间残留的酸甜,正是岁月馈赠的温柔情书,诉说着永不褪色的人间烟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