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头是胥河上的摆渡人。船是用杉木打的,船帮子被岁月磨得油亮,船头挂着一盏锈迹斑斑的马灯,像极了这条河的前世今生。他常说:“胥河的水啊,是吴国先民的汗水。”当年吴王阖闾命伍子胥主持开凿此河,引太湖水入长江,为的是运粮草、通商贸。可谁能想到,两千多年后,这河成了高淳人的血脉,一呼一吸间都是潮起潮落的故事。老吴头的祖父曾在这条河上撑船送过稻米,船头摞着青花瓷坛,坛里封着圩区特产的蟹酱;父亲在河滩养过鸭群,到他这一辈,河水早已不似从前湍急,可桨声依旧“吱呀——吱呀——”地摇碎了晨光。
去年深秋,从南京来了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背着画板在河边转悠。他说要画“活的《水经注》”,老吴头听了直笑:“那你该去固城湖看看。”固城湖的芦苇荡里藏着更深的秘密。20世纪80年代,考古队曾在湖底挖出春秋时期的独木舟,船板上的榫卯结构严丝合缝,历经千年仍未松散。如今那舟躺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而湖岸边依然泊着采菱船,船娘们唱着:“四月菱角尖,五月藕带鲜……”调子悠长,惊起一片白鹭,翅膀掠过水面时,将云影搅成细碎的银鳞。
最让老吴头唏嘘的是水阳江边的古码头。三年前拆迁时,工人们从地底掘出半截石碑,上面刻着“清嘉庆年重修”字样。那天镇上九十三岁的周阿婆拄着拐棍来了,颤巍巍摸出个布包,里头是张泛黄的照片——40年代末的码头,帆樯林立,挑夫们扛着稻米麻包,扁担被压得弯成月牙。她说自己十四岁就在码头上卖麦芽糖,用荷叶包着,五分钱一块。“那时候江水清得能照见胭脂山”,老人浑浊的眼里突然泛起光,仿佛看见梳着长辫的自己在石阶上轻盈跳跃。
如今新建的滨湖公园栽了些樱花树,每到四月便落英缤纷。可老吴头还是爱往老码头遗址跑,那里残留着半块青石台阶,缝隙里钻出几丛车前草。他常遇见年轻时圩区有名的渔娘春娥蹲在那儿洗衣服,棒槌敲打粗布的声响,和着远处观光游轮的汽笛,竟有种奇异的和谐。河滩上歪着几艘废弃的采砂船,锈红的铁壳半埋进淤泥,像被遗忘的巨兽骸骨。老吴头记得,二十年前这里还泊着乌篷船,船老大们用高淳话吆喝“过坝喽——”,尾音拖得比胥河还长。
黄昏时分,对岸新建的玻璃幕墙大厦亮起霓虹,倒映在胥河里,恍若打翻的颜料缸。老吴头收拾完船缆,忽然听见“扑通”一声。月光下,那个画画的年轻人正把新完成的油画浸入河中,颜料遇水洇开,画上的保胜桥渐渐显出朦胧的诗意,像极了春娥未织完的渔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