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节气总在衣襟间游走。春衫未收,夏衣已晾上竹竿。这时候往青石路上一站,便能看见整条街都在脱衣裳——不是真脱,是衣裳们自己褪了颜色,从毛呢大衣里褪成薄衫,从薄衫里又褪出短袖,像蚕一层层褪茧子。
巷子口卖油墩子的阿婆还裹着暗红毛衣,袖口磨得起了球,倒像是给油锅里翻腾的面团添了把柴火。她总说这毛线是三十年前女儿出嫁前织的,“春脖子长,得让毛线在骨头上焐出油光”。穿堂风掠过时,阿婆总要拢一拢衣襟,她身边穿着短袖等早点的年轻人却把脖颈仰得更高,让风灌进领口,仿佛这样就能提前饮到夏天的梅子汤。
巷尾的老裁缝被这衣裳里的春秋惊动,他戴着铜顶针穿针引线:“江南的节气是活的。春寒爱往人骨缝里钻,得用斜纹布锁边;暑气爱贴皮肉游,需拿提花绸透气。”说话间银剪游走,裁下几片海棠影,正落在客人新制的藕荷色旗袍上。针脚里的智慧,原是世代相传的。竹尺量过三代的腰身,粉线划过百年的光阴,那些藏在立领里的盘扣,总要留两分松量——不是为着发福,是给江南时晴时雨的脾气留余地。
我常在桥头石阶上坐着看衣裳河——穿羊绒开衫的妇人拎着菜篮,与穿真丝衬衫的少妇擦肩而过,衣袂相触时交换了冷暖。骑单车的少年将外套绑在车头,猎猎作响如招展的旗。衣裳们追着车铃跑,把整条街的节气搅得微微摇晃。车筐里斜插的栀子花沾了风衣的烟草味,校服衣角蹭着公文包的牛皮纹路,都是光阴在布料上盖的邮戳。
生活原是本翻开的农历,有人急着写立夏的注脚,有人还在雨水那页勾画眉批。穿夹袄的老妪坐在门槛剥蚕豆,青豆子蹦进搪瓷盆里,叮咚声应和着河埠头的捣衣声。穿运动服的少年踩着滑板掠过,这般新陈交替的光景里,衣裳们簌簌响着,应和着橹声、蝉声、吴侬软语声,把暮春初夏的江南搅成一锅咕嘟冒泡的糖粥。
起风了,满街的衣袖裙裾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飘。许是那些乱穿衣的人们早约好了——要拿千般布料万种针脚,织张网网住整个季节的斑斓。春的尾巴与夏的触须在针眼里穿梭,绣出的尽是人间低眉抬眼间,那点热气腾腾的郑重。
衣裳河仍在流淌,今朝的罗裳已浣成往事的纱,重重叠叠的衣影缝缀成了连绵不绝的江南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