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豫西南南阳一带,有一种独特的吃食——糊汤面。
其做法是在锅里下一些面条和青菜,在面条和菜叶将熟未熟之际,把白面或豆面或玉米面或杂面搅成糊状倒到锅里搅拌,煮熟,放上油盐和其他佐料就行了。这种吃食是面条的一种,但又混杂了粥的做法,吃上去既有吃面的口感又有喝粥的口感,很独特。我在幼年和少年时,常吃母亲做的这种糊汤面,慢慢就养成了吃糊汤面的习惯。到现在,隔一段时间不吃,还很想念它,总要做一次再尝尝它的味道。
大概在我十来岁的时候,母亲做糊汤面,会改变往常的做法,在其中放很多红薯块,导致糊汤面里的面条很少而红薯很多,这让我很不高兴。那年头天天吃红薯,我早就吃烦了它,于是向母亲提出抗议:你究竟是叫我吃糊汤面还是叫我吃红薯?你这糊汤面里还有几根面条?母亲听了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她饭碗里的面条都拣到我的碗里,然后把我碗里的红薯再拣走一些。这样,我吃起来稍微舒服些,但在心里仍怪母亲把糊汤面做得降级了。
有一天,看见母亲又在往糊汤面锅里放红薯,我就抱怨母亲,既然是吃面条,为何不能吃个痛快,不放红薯多放面条多好?母亲听罢,掀开面瓮让我看,我这才发现面瓮里的白面快要见底了,而家里的红薯还有一大堆。母亲说,糊汤面是咱穷人吃面条的法子,谁都知道吃面最好是吃捞面、吃臊子面、吃炝锅面,可那样吃,一顿都得好多白面,怎么吃得起?吃糊汤面说起来是在吃面条,其实是连粗粮、杂面一起吃,为的是既能改善一下生活,又能不断顿。我听了一惊,方知道老百姓发明糊汤面这种饭食,是因为穷。从此以后,我对母亲朝糊汤面放粗粮,不敢再提反对意见。
我长到十三四岁时,便开始在放寒假后参加乡村的水利工程建设,就是挖河修渠,为的是多挣一些工分。挖河修渠的活路很重,好处是可以在工地免费吃一顿午饭。这午饭就是放了萝卜、白菜和肥肉片的糊汤面条,吃起来很香。因为活路重,午饭必须能够耐饥,所以炊事员就把面条擀得很宽很厚,糊的面很多,将糊汤面做得很稠很稠。我那时正是能吃的年纪,一顿放开了吃,可以吃五大碗。可惜因为大家都累都饿,常常吃完第三碗,大锅里就没饭了。我问炊事员,为何不蒸馒头让大家吃个肚子圆?炊事员说:没有那么多白面,吃糊汤面容易把大伙儿的肚子填满,而且可以把萝卜、白菜和肉片都放进糊汤面里,方便,不用炒菜了。少年时,吃工地上的糊汤面是很满足和快活的事,是至今还留在脑海里的一桩美好记忆。很多人蹲在工地上同时吃糊汤面,那吞食的响声如同刮起大风,是一种很令人震撼的场景。
正因为糊汤面是出自穷人的饭食,是人穷时的发明,它一般是不拿来待客的。我听说邻村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家的女主人不懂这规矩,拿糊汤面来招待儿媳妇的父亲,结果惹恼了来做客的亲家公。亲家公认为这是怠慢不敬之举,当糊汤面碗端上桌时,愤而起身离席,以不再吃饭就回家表达不满,结果惹得儿媳妇大哭,一怒之下也回了娘家长住,最后迫使女主人和儿子带上礼物去赔礼道歉方才罢休。可不管这糊汤面的出身如何,我在母亲长年累月做的这种面食里逐渐觉得它很好吃,舌尖只要一尝到它,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快感。这些年在异乡客居,常常是一想到糊汤面,口腔里就开始生出口水,就会想起老家里的灶台,眼前就会出现母亲在灶前忙碌的身影。
我参军之后,没有了吃糊汤面的机会。部队食堂里偶尔吃面条,多是吃打卤面。几年后回家探亲,母亲问我想吃啥饭,我答:糊汤面。母亲说,现在家里的白面很多,不需要你再吃糊汤面了。我坚持要吃,母亲就用绿豆面条和芝麻叶为我做了一顿糊汤面。母亲说,如今村里人只吃这一种糊汤面了。我一连吃了两大碗,直吃得浑身冒汗,身子舒坦极了。
有一次在北京的一家河南餐馆用餐,看见菜谱的主食栏里写有糊汤面,很是意外,就问:你们会做糊汤面?服务员点头说:很多河南人愿吃,所以我们就专门提供这种可解乡愁的面食。我于是叫了一碗,一尝,味道还是那种味道,便很香地吞吃起来。旁边的一位京籍朋友看见我的吃相,就提出也要一碗,结果端来后他只吃了几口,便连连摇头:这是什么吃法?把面的味道和粥的味道混在一起,太难吃了!我笑笑:这是我们豫西南乡下人的美味,就像你们北京人的炸酱面,各有各的吃法!
如今,我们河南南阳乡下的糊汤面也有新的改进,品种开始多起来,有羊肉糊汤面、猪肉糊汤面、牛肉糊汤面、芝麻叶糊汤面、海参丝糊汤面,味道越来越好,有哪位朋友愿意品尝,我可以请你吃上一碗!
(作者系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获得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