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幸穗。
哈尼族的“开秧门”。 资料图
曹幸穗在红驼养殖场。
曹幸穗,1952年出生,我国培养的第一位农业史博士。原任中国农业博物馆研究员、学术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南京农业大学博士生导师,第九至十一届全国政协委员。目前担任农业农村部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专家委员会副主任,全国乡村文化产业创新联盟专家委员会副主任。代表性著作有:《大众农学史》《中国近现代农村变迁史·民国卷》《中国农业通史·近代卷》《中国少数民族科技与文明·养殖卷》等。
各民族总是在农牧生产的关键节点上设立相关的节庆,
以确保关键技术在整个农牧生态区内得到步调一致的刚性施行,
实现民族共同体的组织、协调和运行。
我生于都邑。弱冠之年下乡务农8年,记忆最深的是贫穷和辛劳,少有田园野趣。就职后择农为业,但仅止于笔耕,并未躬身垄亩。只是近十来年,参加了农业文化遗产发掘保护工作,有机会到南北乡村考察调研,亲历乡村的农牧节庆活动,逐渐就感悟出,传统农牧节庆承载着重要的组织农事和推广农技的功能。我注意到,各民族总是在农牧生产的关键节点上设立相关的节庆,以确保关键技术在整个农牧生态区内得到步调一致的刚性施行,实现民族共同体的组织、协调和运行。今撷摘数例,与诸君分享。
21世纪初联合国粮农组织提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保护”的倡议,我国立即响应并付诸行动。我有幸从一开始就参与了这项开创性的工作,从书斋走向乡村,从笔耕转为足耕。我成长于南方,此前很少有机会沉浸于北方牧区,面对面地与牧民促膝交谈。这些年,我先后去了内蒙古自治区的阿鲁科尔沁旗、伊金霍洛旗、东乌珠穆沁旗和乌拉特后旗,深入到这些旗下的许多苏木(乡镇)和嘎查(村)。2018年隆冬12月,我到了与蒙古国接壤的巴彦淖尔市乌拉特后旗的巴音前达门苏木阿布日勒图嘎查,借助安装在驼群上的耳标追踪器,在零下20摄氏度的荒漠草原上,驱车几小时见到了正在野外觅食的戈壁红驼群。后来“戈壁红驼牧养系统”成为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项目。
多次在草原牧区的调研考察活动,给我留下了许多美好记忆。其中一个就是充满智慧的内蒙古草原的传统节日“其木哈尔节”。“其木哈尔”是蒙古语“阉割”的意思,是将雄性牲畜进行手术阉割,阻断劣质雄性交配繁殖,促进畜群性状优化的畜牧技术。千百年来,蒙古族牧民将草原上牧养的牛、马、山羊、绵羊和骆驼称为“五畜”。他们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五畜”。我自己考察次数最多的是蒙古马和蒙古羊。
蒙古马是我国乃至世界著名的马匹类型,一般都是乘挽驮兼用。以生态环境条件区分,有适应草原、山地、沙漠等不同环境的优良类群。目前还在繁衍饲养的名马品种有乌珠穆沁马、锡尼河马、百岔马、乌审马、巴尔虎马等。蒙古马能识别草原毒草而不会误食中毒,能忍受饥饿寒冷的恶劣条件,甚至能在积雪没膝的荒原上扒开雪堆啃食枯草。相传成吉思汗胞弟别力古台是一位征战骁勇的猛将,牧民专门为他选育了一种奔跑速度极快,骑乘耐力很强的阿巴嘎黑马。如今在草原上还能见到这种高大强健的黑马良种。
蒙古羊主要分布在呼伦贝尔、锡林郭勒、鄂尔多斯、辉腾锡勒、乌兰布统和希拉穆仁等六大草原上。主要品种有肉毛兼用的呼伦贝尔羊,肉脂和粗毛兼用的苏尼特羊,以优质羔羊肉著称的乌珠穆沁羊等。
这些优良牲畜品种,都有各自适宜的放牧生态圈,都需要相应的优选和保纯的传统知识和技术。可是,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草原上众多的个体牧民、血缘氏族、地域氏族和部落联盟,如何做到畜群的持续优化和纯种传承呢?我们知道,家畜的代际繁衍,都遵循生物进化的遗传和变异的规律。没有遗传,就不能养马得马,养羊得羊;没有变异,就不会有更快的马,更肥的羊。生物的遗传是确定的和单向的,变异是随机的和万向的。家畜在代际繁衍中产生的性状变异,需要经过自然和人为的双重选择,最终成为符合良种目标的优良品种。
值得倍加关注和敬畏的是,草原民族把古老的动物阉割术升格为“其木哈尔节”,也就是在每年春天家畜交配繁殖旺季来临之前,设立一个具有针对性和功能性的民俗节日,就把这个看起来非常繁难的品种选育环节搞定了。“其木哈尔节”有两项规定性活动:一是选优,从各部落的畜群中挑选出公认的优良公畜;二是去劣,将畜群中剩下的公畜全部阉割。然后由当年选出的优良公畜在牧场上与母畜交配繁殖后代,确保畜群优良性状持续优选,与时俱进。
草原牧民设立“其木哈尔节”的智慧在于,通过整个草原牧民共同遵行的民俗节日,统一施行种畜优化保纯的阉割技术,以举办执简驭繁、简便易行的民俗节日,达到畜群品种优化繁育的功能目的。
2016年秋天,农业部(现农业农村部)在新疆喀什举办了一期“农业文化遗产培训班”。我受派担任培训讲师。期间听到喀什农业部门的工作人员介绍,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简称塔县)历史上农牧兼营,留存许多富有地域特色和民族特色的农牧文化遗产。他们举例说到塔吉克族的“铁合木祖瓦提斯节”和“祖吾尔节”,顿时引起我十二分兴趣。这两个节日的汉语翻译就是“播种节”和“引水节”。我之所以如此关注它们,与我之前的一次乡村考察经历有关。
那是在国家免除农业税之前的2003年,我奉命去南方某地农村调查农民负担的情况,当时许多农村反映农民税费负担过重的问题。调查的结果发现,来自以耕地面积计算的农业税并不高,农民负担重主要出自各地跟随农业税一并征收的名目繁多的附加费。其中有一项就是水利渠道维修费。人民公社集体化时期,每年冬季都组织社员兴修水利。改革开放后,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个体农户成为乡村农业经营主体,大量的农村青壮年劳动力进城务工。这时候出现了冬季无人修水利的情况。但是水利渠道是必需每年维修清淤的。乡村干部就要求每家农户派出劳动力维修水渠若干个工日,不能出劳动力的,则交纳每个工日若干费用,由村委雇用劳动力代劳。这个水利维修费逐渐就演变成农民的额定负担。但是村委和村民两头都不满意。村委说水利维修费征收难、数额少,不能足额支付维修费用,于是水渠崩坏淤塞;农民说村委是借机征收,中饱私囊。这个事直到2006年彻底免除农业税和附加费,才得以平息。听了塔吉克族的“引水节”活动介绍以后,我忽然感到,我们真的需要向古人学习,向传统文化学习。
塔吉克族聚居的塔县,地处帕米尔高原东麓,与巴基斯坦、阿富汗、塔吉克斯坦接壤。具有“一县邻三国,两口通两亚,两路连东西”的独特区位特点。塔县是我国最西边的县城。曾经有一部人气很旺的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它的外景就是1963年在塔县拍摄的。电影中的插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接续传唱了两三代人。现今塔县建有“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主题公园,是中外游客的热门打卡地。
塔县历来以种植紫皮洋芋、雪菊、沙棘、青稞为主。塔吉克族的“铁合木祖瓦提斯”和“祖吾尔”是相连举行的农事节日。“铁合木祖瓦提斯节”表示春天播种的开始。具体的节期随年份的气候情况而定,通常在农历三月下旬至四月中旬举行。节日当天,各家各户都要烤制大馕,熬煮“代力亚”,这是一种用碾碎的大麦和切碎的干奶酪混合熬煮而成的稀粥。节日清晨,村寨邻里的长幼族人,互相串门,互相拜节,互致问候,互道吉祥。同时互相品尝各家的馕饼、奶酪和干果。宾客返回时,家中主妇要提着水壶跟随出门,站立门外,洒水相送。中午时分,各家牵上自家的耕牛来到自家的田头。女人们用面团捏成牛形和犁形的面塑,然后将它们饲喂给自家的耕牛,表达对耕牛的关爱和犒劳。男人们则下地模拟播种,各人都在衣袋里装些青稞种子,然后掏出送给家中老人往地里撒种。撒种时旁人都将衣襟撩起,俯身跪地,尽量让种子落进自己怀内,以示粮食丰收。同时在田间地头燃烧柴火,以示驱灾避邪。然后,请一位女性长者坐在地中央,一个人围绕她转圈。仪式完毕后,人们相互分发口袋里剩下的种子,祈愿五谷丰登。这时,人们都互相用手往对方身上泼些水,祝福吉祥安康。
“铁合木祖瓦斯提节”的次日,就是“祖吾尔节”。在春种前需要砸冰引水。这项工作必须由全灌区的村寨统一进行,于是就形成了流域性的引水节日。塔吉克人聚居的塔什库尔干,冬季河水封冻,春天来临,需要砸开冰块,引水入渠,开耕播种。引水节这天,流域内各村寨,都要准备好各种修渠工具。每家还要烤制三个节日大馕,一个留在家里,两个携往引水工地。流域内的各村男人,都要骑马来到引水点,参加破冰和修整渠道的劳动。河水入渠之后,人们分食大馕,共同祈祷风调雨顺,庄稼丰收。孩子们则在一旁相互玩水嬉戏。修渠工作结束以后,就举行隆重的叼羊、赛马等体育竞技活动,节庆活动进入高潮。人们吹鹰笛,击手鼓,为骑手加油助威,洋溢出欢乐祥和的乡村节日氛围。
两个相连的节庆之后,人们进入繁忙的春耕播种季节。可见,设立一个带有民俗信仰性质的“引水节”,不需要组织动员,不需要行政管理,不需要强制摊派,节日一到,大家就自觉地、欢乐地来到水渠上,步调一致地完成修渠引水的大事。全体族人集体举行的破冰引水节日,增添了协作联谊的情趣,加深了情感认同和文化认同。这是何等高明的习俗设计,何等智慧的制度安排。
现在转到西南地区,说说哈尼族的“里玛主节”,哈尼语的本意是“春天的盛会”。这个节日里穿插有一个“开秧门”的习俗仪式,与上面说的塔吉克族的春耕节和引水节,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西南地区是我国世居民族类型最多、融合析离最复杂的地区。发展到今天,除了各时代迁入的汉族外,先后形成了30多个少数民族。在地域空间上呈现大杂居、小聚居的分布格局。这些民族都拥有悠久的历史和足以让人惊叹的文化,形成了一幅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民族关系画卷。
哈尼族与彝族、拉祜族等同源于古代羌族。哈尼族是一个拥有170余万人口的民族,大部分集中分布于云南南部元江(红河)与澜沧江的中间地带。这一地带也是哀牢山与无量山之间的广阔山区。哈尼族处于汉、彝、白、傣、拉祜等族分布地的中间地带。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的红河县、元阳县、绿春县、金平苗族瑶族傣族自治县是哈尼族人口最集中的地区。
红河哈尼稻作梯田系统是著名的“世界双遗产”项目,先后荣获“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和“世界文化遗产”的称号。哈尼稻作梯田有着1300多年的垦殖开发史。千百年来,滋养了一代又一代勤劳的哈尼族人,衍生出了丰富多彩的自然、文化景观,成就了这里的生生不息。
哈尼族每年的节日很多,其中有一个叫“里玛主节”,汉语译为“春天的盛会”。哈尼人视布谷鸟为神灵,尊称为“合波阿玛”,意为“布谷母亲”。每年听到第一声布谷鸟鸣叫,必须报以“我听见了”的答语,表示对布谷鸟的虔诚和崇敬。哈尼人笃信,布谷鸟的叫声送来春天,送来吉祥,送来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好年景。
“里玛主节”就是在春天“合波阿玛”第一声鸣叫之后的“羊日”(即地支未日)举行。“里玛主节”当日,家家都要置办美酒佳肴,要用一种习俗规定的黄色山花汁浸泡香糯,蒸出黄色糯米饭,煮好红鸭蛋,敬献给报春的布谷鸟。因此“里玛主节”也叫“黄饭节”。节日一大早,各村寨的老少族人,都汇集在村旁的草坡空地上,尽情唱歌跳舞,男子还举行摔跤竞技比赛。非常有趣的是,这个节日的第二天,各家务必在清晨五更时分,悄悄去自家的稻田里插秧,取意“开秧门”。
我初次到访哈尼族聚居的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的哈尼村寨采风时,就对“里玛主节”的后续仪式“开秧门”很感兴趣,希望探究在“春天的盛会”里安排“开秧门”仪式的习俗缘由和功能寓意。可是遍询当地的乡贤宿儒,均不得其详。后来多次去哈尼人的村寨考察,观其梯田环境,察其稻作技艺,终于悟出“里玛主节”家家插秧的奥秘。这其实也是一个隐藏在节日里的高明安排。
“里玛主节”家家插秧的习俗本意,就是要求村寨里的家家户户都在节后同时插秧。为什么如此强调“同时”?这就要从哈尼人的梯田环境说起。这里的基本环境结构是,山上一大片原始森林,接下来依次是村庄、梯田和河流。森林涵养水源,给梯田无偿供水。森林也是鸟雀的天堂,吃食稻谷的小鸟种类很多,数量很大。可以设想,如果村寨里有某个人家提前插秧、稻谷提前成熟了,会出现什么情况?当然是森林里的小鸟都飞到这家稻田,把还来不及收获的稻谷全吃光了。如果有某家晚插秧、晚成熟了,情况完全一样,肯定是稻谷损失巨大。避免的办法就是同时插秧,同时收获,实际就是全村人共养小鸟,而不是一两家人供养整个森林的小鸟。从“里玛主节”开始就要插秧,积久成俗,不再需要开会动员、挨家催耕了。这样的安排确实很高明。
最后,我想说说青藏高原的藏族“望果节”。前面说的是播种、插秧的智慧,“望果节”是关于收获的智慧。望果节是流行于西藏自治区的传统民俗,列入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望果”是藏语音译。“望”指庄稼,藏语叫“望卡”或“兴卡”,“果”是转圈的意思。“望果”就是绕着丰收在望的庄稼转圈,是藏族农民欢庆丰收的民俗。
望果的节庆仪式,有着非常悠久的历史,而且与藏族的宣教文化和农耕文化紧密关联。独特的地理位置与气候环境,使藏族“望果节”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人文风俗,造就了别具一格的民俗艺术文化。
“望果节”源起于公元3世纪,后来成为藏族农区的重要节日。这一节日的地缘分布,包括西藏自治区、青海省的藏族聚居区、四川省的藏族聚居区以及云南省的藏族聚居区。此外,与藏族有着族源关系的西藏门巴族,以及四川北部的羌族,至今仍然保留着与藏族一样的望果节活动。在西藏农区,最早流行于雅鲁藏布江河谷地区,后来扩展到区内的拉萨、山南、日喀则、林芝、昌都、阿里等地。公元5世纪末,形成了农人绕田地转圈,求天保佑丰收的“望果节”的雏形。公元8世纪后期,西藏进入佛教兴盛时期,望果节带上佛教的色彩。公元14世纪,格鲁教成为西藏居统治地位的教派,望果节渗进格鲁派的色彩,成为固定的传统节日,娱乐活动有赛马、射箭、唱藏戏等。后来逐渐演变成庆祝丰收的节日。
“望果节”庆祝丰收的对象主要是青稞。为什么在青稞成熟开镰收割的时候要举行隆重的全民族参与的“望果节”?这就与青稞的生长特点有关。青稞是禾本科大麦属的一年生草本植物。适宜在高原清凉气候环境种植。青稞耐寒性强,生长期短,高产早熟。每年3-5月播种,7-9月收割。特别需要注意的是,青稞进入腊熟后期,要及时收获、翻晒、脱粒。这个作业环节的时间非常短,需要集中劳力及时收割。为确保青稞丰收、颗粒归仓,在收获前设立“望果节”就非常必要。可以说,“望果节”实际上就是秋收动员令,它以宗教节日的名义调集村寨内的全体劳动力,以绕着麦地转圈的形式使人们归心土地,及时开镰收割。
我个人在乡村考察活动中感悟到,我国历史上的乡村农牧节日,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各民族都在关键的农牧作业环节上设立节日。它使涉及面很广的农牧生产环节通过节日活动和民族信仰得以落实推进。节日动员是社会管理成本最低、社会实践效果最大的简捷路径。
通过共同的节日,将民族群体聚合起来,有利于提升民族认同感,增强民族凝聚力,促进跨地域的经济文化交流,促进农牧业良种和技术的传播;有利于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和谐,具有强烈的民族亲和力和感召力。
中华先民通过节日习俗信仰来规范人们的行为,在潜移默化中凝聚共同的价值追求和道德潜质,从习俗信仰层面推进农牧生产的发展和进步。节庆习俗蕴含着悠久的民俗文化渊源,历经了沧桑岁月的积淀,形成了牢固的族群记忆,反映出乡村共同体的“习俗认同、族群认同、地域认同”的认同力量;形成了一系列稳定的民俗、禁忌、村规民约等民间文化体系。民俗节庆文化至今仍然表现出强大的生命力和凝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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