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农民真的沉默、失语了,那可能主要是因为他们没有了听者,而不是因为他们真的沉默。没有被听见,以为他们失语了。
当我们决定要推出这样一个主要以“关注小人物命运为目的”的栏目时,是没想到后来这三年的特殊情况的。疫情三年,恍如一梦,无常成为日常,节奏完全被打断。
但是三年来,农民日报脉动栏目组记者抵达现场的步履不停、初衷未变。我们依然践行了“敲开或城或乡的一扇扇门,去记录那些带有命运质感,又不乏人性温度的故事”的承诺。我们依然在进行“通过寻常百姓的境遇,品味民生百态,感知乡土中国”的尝试与努力。
如今,在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中,我们迎来了2023年,一个全新的开始。万物正待复苏,一切充满希望。
新的开始也意味着过去的终结。此时,我们希望能够抽出一点时间,回望过去,捡拾其中一些细小的片段,稍显零碎,但又不失真实地呈现一点新闻背后的故事。
小事“问灵”,大事“共情”。这句话出自一本我很喜欢的小说。在小说里,“问灵”与“共情”是两种与灵魂交流的方法。碰到小事,问就行了;而每当遇到复杂的情况或者难解之谜,往往需要在“幻境”里跟随人物体验一遍他或她的经历,才能明白个中真意。
在这一年的新闻现场,我都在试图用这两种方式寻找我想要的故事。由于要做特稿写作,采访对象大多是“大时代背景下的小人物”,也就是形形色色的普通人。在采访这些人的过程里,我知道了世界上可能并不存在“感同身受”这回事。我能做的,也只是在很多次的提问之后,无限地接近“共情”而已。
去年差不多也是在过年之前,我去了湖南湘西州的一家慈爱园,写了一篇《孤儿的家与园》。在到达现场之前,原本计划此次访谈的重点对象是园里的老师,想象着他们为了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付出慈爱、劳碌奔忙的故事,就感觉有很多内容可写。但在两天的“沉浸式”采访后,我才意识到,我更应该去关注的是那些被救助的孩子们。
慈爱园坐落在县城比较偏僻的地段。我在距离它一公里多的宾馆落脚,打算“近距离”观察和打量,也方便自己从早到晚完整地体验园里日常的一天。采访前一天傍晚,我毫无目的地在这个小县城的街道上走着,看到一家“良品铺子”,想着小孩子都喜欢零食,可以买点糖果点心“贿赂”一下这些特殊的采访对象。可是他们会不会收呢?
第二天到了采访现场,却发现“根本不够分”。孩子们空前热情,女孩子们拉着我问这问那,好奇心爆棚;小男生也都凑过来找吃的,有几个甚至把我包里的东西拿出来,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旁边的辅导员赶忙出来制止。
在这种氛围里,我试图走进他们的心灵,在一次次地“共情”之后,他们不再是面目模糊、为了衬托大人而存在于文字里的“背景板”,而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独特的灵魂。
一个眨着大眼睛、笑嘻嘻地被哥哥姐姐簇拥着的三岁小男孩,他的妈妈贩毒被抓时他还在肚子里怀着,一出生就被送进了孤儿院;一个扎着两个辫子、好奇心很重的女孩子,一条胳膊被精神有问题的父母用开水烫伤,留下一生无法愈合的伤疤;还有一个能说会道、理想是“做个大记者”的女孩,刚会爬就跟着奶奶一起挨家挨户讨饭,却把园里发的零花钱攒起来,偷偷塞给从没主动来看过他的叔叔。
他们几乎都是事实孤儿,有的父母已经不在世了,有的父母已经无力看管这些孩子,他们就跟着老人生活,而乡村的老人也并不能照顾到这些小小的生命与心灵。可是当你看着他们的时候,那些闪亮的眼睛,那些细小的心思,那些因为正处在青春期的叛逆行为,你又会想,他们跟我们有什么不一样呢?当我们先入为主地把“孤儿”这样一个标签贴到他们身上的时候,是不是也带着一种偏见的嫌疑呢?
当我把这些故事写在稿子里的时候,虽然无法真的去经历一遍他们曾经的人生,但他们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呼一吸,都在告诉我,这些孩子并不是我们刻板印象中“孤儿”的样子,他们就是普通的孩子,有着“被人爱”的安全感和发自内心的快乐。而这也是慈爱园的存在对于社会和未来最大的意义——让这些事实“孤儿”在经历人生无法磨灭的创痛之后还能以健全的人格去面对生活、融入社会,并且学会感恩。
原以为只是一篇赞颂事迹的“好人好事”,在不断追问与“共情”之下,故事逐渐呈现出了我想要的样子。我想,从特稿读者的角度看,最有价值的可能并不是故事本身,而是“记者眼中的故事”;而从特稿记者的角度,应该更多地思考,我们能带给这个社会怎样的感悟与启示,我们该如何通过笔触去消解那些理所当然的偏见,最终逼近一个可能会令人错愕,又满怀温度的内核。
这个世间总是善良与恶意同行,残忍与温柔并存。人生更是充满了极端“复杂的情况”和不被人参透的“难解之谜”。但在一片迷雾之中,因为有我们在现场,人物不再只是没有灵魂的标签符号,故事也能够呈现出更清晰一点的模样,这个世界会不会就能因此变好一点呢?我不敢去抱有期待,只是在落笔之前,默默地祝愿着。
上世纪80年代,著名文化批评家佳亚特里·斯皮瓦克发表文章《底层人能说话吗》,一直到现在这篇文章仍然是文化研究的经典篇目。上学时感到这篇文章晦涩难懂,读得一知半解,心想怎么还不能说话呢?被谁压抑着,又需要怎样的代言?直至当了记者,尤其做深度报道之后,我逐渐感受到,称农民为“沉默的大多数”是一种多么傲慢的精英说法。他们在说话,而且各种方言的话中有各种故事、俚语、智慧、哲学,比一些“不沉默的少数”说的话有意思多了。只不过他们的话,进入不了既定俗成的话语体系,因而无法被听见。没有被听见,所以就被视为沉默,甚至愚昧,这本身就是一个问题。
所以,我有时候在想,我在现场,只不过是为了让他们在现场而已。
这个感受,来自两次采访经历。
第一次是两年前写《一碗拉面,百味人生》时。拉面哥爆火,网红们朝着拉面哥所在的村庄蜂拥而上,关于他的文章铺天盖地。这是个好选题,而且本质上说,我跟那些网红也没什么两样,都是“蹭流量”。坐上火车往拉面哥村里去的时候,我脑子里除了那些大同小异的文章,还是一片空白。
“去吧,去了现场就知道要写什么了。”我是听了一位老编辑的“怂恿”才去的。
果然,不到现场,根本想象不到是怎样一番景象:拉面哥门前一片空地上,一波又一波的音浪里,披红挂绿的网红们在几部手机前唱歌、跳舞、画画、演戏,卖毛蛋的、卖水饺的、卖染了毛的小鸡的村民排了两行,这个天天逢集的村俨然已是一个大型艺术空间,很多平日里根本不会被人注意到的五花八门的人物,都在这样一个小小的空间里聚合了。你发现,随意跟一个小网红聊,他们都会说得竭尽全力,仿佛在抓住一根能让他们出名的救命稻草。可是聊着聊着就深了。想起自己舍家撇业跑来挣钱,一个多月没有洗澡,又声泪俱下,妆也花了。
在村里的几天,我每时每刻都处于震惊当中。他们说的话,就像村里的音浪一样,向我涌来。回来写的时候,也不用怎么费力,他们就在我耳机里、视频里催着我的键盘哒哒哒地敲响。这些人,也是把拉面哥搞得不堪其扰的那些人。但是现实中,拉面哥和这些人又形成了一种默契的合作。用拉面哥的话说,有他们,村子才能吸引人,村里人才能有点别的收入。天南海北的人们通过视频看着他们在那里又蹦又跳、出相扮丑,却并不知道,在劣质妆容背后,这些人有着多么普通又辛酸的人生境遇。
包括我自己,要是不去现场,我可能一直都会把他们当作一群另类的怪异的存在。
第二次经历来自几天前写的那篇《疫情掠过的村庄》。从2022年12月开始,不论城市还是农村,都在以另外一种形式与疫情对抗。很多信息将担忧指向了农村老人,我们也采访到了一些农村卫生室的情况。农村经历疫情,看起来就像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风暴。这次我很早就列出了提纲,可是真正采访过后发现,很多情况和自己的想象并不一样。
村庄并没有如想象中一样在疫情中变得静悄悄的。因为村里除了老人,还有不能让瓜苗蔫了的种植户,还有在快递堆里处理订单的小店主,不管发不发烧,日子还得照样过下去。他们用自己的语言,在闲谈中回顾着这场疫情中的感受和周边人的经历。葬礼上除了哭声,还有阳过的、正在阳着的人在说话,他们的话里有他们每天必须应对的生活。
事实上他们一直在说话,有很多话要说。如果农民真的沉默、失语了,我想那可能主要是因为他们没有了听者,而不是因为他们真的沉默。没有被听见,以为他们失语了。
我没有资格和能力代言,我只不过因为一份特殊的工作而有了一方能用文字说话的平台,能做的是尽量记录下他们丰富的话语,让他们自己开口,说一说自己的生活与人生。他们说得越多,你听得越多,就有可能越接近现场,也就越有可能抵达真实。至少不能因为我傲慢的写作和偏见在文章里沉默。
那是一次多家媒体共同赴某地的集体采访,连日的烈日和奔忙,终于迎来了最后一站。采访结束后,大家都在树荫下乘凉。一位当地媒体记者想采访几个省外媒体,谈谈这几天的采访感受。可能是因为疲劳,又或是出于谦让,大家并不积极。这位记者就像捉不住小鸡的老鹰一样,对着大家连连叹气。当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走到我跟前时,我也明确表示了拒绝。最后,我怀着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心情目送他离开。
之所以提到这件事,是因为去年这一年的采访,人们对我这个陌生人给予了最大的包容和耐心,对一个他们生活中的“闯入者”给予了最大的善意和接纳。我在感动于这些人性之光的同时,内心的不安和歉意也愈发浓烈。如果要对这股情绪追根溯源,应该会追溯到上文说的那一次拒绝。
那件“小事”在那几天的采访中,在我今后的人生中,怎么看都应该是一朵迅速淹灭的小水花。而且这一年我一直沉浸在抵达特稿的路上,沉浸在柳暗花明的采访中,沉浸在每一篇文章发表后的喜悦中,可是有一天突然就想起了那个瞬间,一股歉意顺着我的脊背升腾而起。它就像一根刺,时不时地来戳一下我那健忘的神经:我拒绝了别人。而这一年,别人却给予了我惊喜又感动的配合。
这也让我觉得自己在慢慢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记者。没有预先的安排或者铺垫,别人也没有义务对你的采访进行配合。所有想采访的人,文学巨匠、知名演员与学者,或者是一个忙于生计、根本没心思跟你交流的外卖小哥,都要靠自己的真诚与勇气去靠近。
2022年初,从小就喜欢追星的我,有一个机会去采访从山东农村走出来的著名演员郭晓东。设想了各种可能,会不会不理我?会不会不配合?会不会只说一些冠冕堂皇的套话?所有的担心在见面的那一瞬消失无踪,身着黑色羽绒服,头戴鸭舌帽,一进咖啡馆就往角落里钻。如果在大街上擦肩而过,我绝对不会认出,这是一个大明星。
如果说,好的爱情是一场双向奔赴,那么我认为,好的采访也是。并不是我找到了你,我问、你答。这场采访就像一壶沸腾到不断顶开壶盖的开水,终于找到了可以让它倾泻而下的容器。没有热场,没有提前对好的“剧本”,更不用按照采访提纲按部就班。那种身为农家子弟的自豪感,想反哺家乡的热切,对时代改变人生的感激,在真诚与平实的语言中喷薄而出。一开始,郭晓东的身子向我这个方向弓着,随着话语的倾吐,慢慢舒展,直到最后靠向椅背。我记住了那些采访中熠熠生辉却又踏破铁鞋的真诚与开放。
如果说一生有一场双向奔赴的爱情足矣,而我在去年遇到了两次。找到妇女维权律师林丽霞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这场相遇的分量——直到报道发出后引起了关注。国内维权律师的艰难处境自不必言说。但那种穷尽一切缝隙也要破土而出的坚韧,是我始料未及的。别的采访,记者要去苦苦寻找采访对象,而林丽霞却总是遍寻媒体而无果:话题太敏感了,写不了。她甚至是带着感激的心情接待我的。几十年来的奔走与呼喊,身经百战积累的案例与敏感,让你几乎不必提问,她就知道你要什么。整个采访过程,她是绝对的主角,或者说,是她帮我完成采访的。“要什么案例,我这有!哪里不明白,问我!梁军老师的故事值得单独写篇深度报道。”成稿后还对文中涉及法律专业知识的部分仔细核对。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采访都这么顺利。我也遇到过质问:接受你的采访能给我们带来什么?你能给我们拉来赞助吗?你能给我们带来国家项目的关注吗?如果不能,我们为啥要接受你的采访?
我不能。我说我能做的只是记录,并且让他们的故事为更多的人知晓。这些失控的瞬间,让我知道每一次现场都是独一无二的。作为一个特稿新手,我没有经验可以依靠。我凭借的只是一点运气、一点来自陌生人的善意,或者转瞬变化的心意。毕竟,这是我的工作,不是他们的,而且,他们最终也配合了我。
我时常想,我该怎么回报他们呢?这些可爱又无私的人!人们总说,这是一个割裂的时代,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与理解、体谅与懂得,变得越来越难得。那么,新的一年,我希望用文字来帮助一个人抵达另一个人,让理解发生,哪怕只是短暂存在。让共鸣成为可能,哪怕不可避免地掺杂了误解。最重要的是,我想用文字去记录那些给与了我最大接纳的人们——平凡的人,只要有文字记录,他们便不会湮没于大地;被书写过多次的人,也可以通过新的文字看到不一样的侧面。而且我知道,自己写出来的文字,如同一滴水,最终将汇入人类历史的长河。
我想说,如果一次采访连自己都没有打动那绝对是失败的。所以去年2月份,当我从石各庄村回到住处,打了一盆热水泡我那双冻得失去知觉的脚的时候,我觉得我一定要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并且写精彩。
石各庄是北京东五环边上的一个城中村,聚集着大量外来农民工。去年2月初,距离“流调中最辛苦的中国人”的热点已经过去一周,岳某寻子事件尘埃落定,石各庄村刚刚解封管控,一切都在恢复当中。我接到一个任务,栏目组认为有必要去村里跑一趟,探一探这个被称为“北京起得最早的村子之一”“五环外农民工天堂”的地方,人们到底是以一种怎样的状态来应对眼前的生活的。
2月16日,我第一次来到石各庄村。元宵节刚过,村子里大部分商店、房屋仍是大门紧锁。从村南走到村北,再从东到西穿过一排排平房,很少看到行人,更不用说见到先前有媒体报道中大家蹲在外面找工作的场景。
没有认识的人。我尝试着敲门随机找人进行采访,他们打开门,看着我,很奇怪,保持着警惕,委婉拒绝。借着在村里一家河南烩面馆吃饭的功夫,想和老板聊聊,对方也是敷衍两句,继续去后厨忙了。这是一个开放的空间,所有的道路都敞开着,进村容易,但是你会发现,即便如此敞开,走入村里人的生活依然很难。第一次,无功而返。
第二天,我又去了石各庄村,在寻找采访对象方面还是没有收获。但这两天的“闲逛”倒是让我看清楚村子里的一些情景:简易的木板门挡不住冬日的冷风,没有暖气的房屋里只有单薄的一床被子;门前滴滴答答的水流,是为了防止水管冻住而无法使用;数不清的公共厕所串联在一起,偶尔散发出一些难闻的味道。
很难想象这里居住着上万人。城市、村中村;零工群体、城市运转;反差感……当这些关键词逐渐出现在脑海中,石各庄这里一定有些故事值得我们去挖掘。
第三次到石各庄时,我碰到了房东张叔,一个热心健谈的石各庄村本地人。表明来意,说到前几次在村里被拒,张叔说很正常,“村里的本地人互相认识,其他租户也是熟人介绍。一看你这身衣裳就不像是村里的人。”
同张叔聊起岳某的经历,他不以为然,觉得住在这里的人都比岳某辛苦。于是给我讲了石各庄拆迁的矛盾,讲了他在公交停保场内的看守工作,还讲了他的租户因为疫情这段时间找不到工作、挣不了钱。
“现在回村的人少,他们还在老家待着。”他建议我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再来,石各庄的选题不得已暂缓。
4月中旬再访石各庄,我编辑了一段文字通过微信发给张叔,一个感叹号出现了。我心里忐忑:怎么会把我删了?是不是我错过了约定时间?是不是张叔觉得我是骗子?
第二天,赶快奔向石各庄,张叔解释说是误删。在他的介绍下,我很快认识了搬运工老王、外卖骑手杨静心、钟点工罗重能,才让选题得以继续。
与老王他们一起吃饭、跟着他们去工地……几天接触下来,我发现石各庄的这群人热爱生活、默默拼搏。他们离开家乡来到北京,最主要的目标就是挣钱。虽然来自不同地方,问到挣钱的用途,答案又那么相似——为了孩子。我注意到,他们中就算再腼腆的人,在聊到自家孩子时,也会慢慢打开话匣子。
前不久,我看到老王的朋友圈发得愈发频繁,这是他的习惯,将每日装卸工作的场景拍个短视频,配上些文字发到朋友圈里。一条条视频的背后是他接到的一个个订单,我想这是老王最愿意看到的情况。
回想采访过程中,有人一直反问我,关注石各庄的零工群体有什么用?是能改变石各庄现在的居住环境?能帮他们找到更多的订单?还是能帮忙要回欠款?
当时我回答不了这些问题。现在我的答案是,让每一个努力生活的人被看见,也是价值。
(本版作者,按稿件顺序:陈艺娇 巩淑云 颜旭 刘自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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