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空中滚过五彩光环/苍茫夜空闪烁一颗新星……梦中的情呀梦中的景/慢慢飘来心上人。”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60多岁老农写的诗。乱发与皱纹,西装与胶鞋,粗大且有伤痕的手,一身泥土的味道,一看就是个地道的农民。可是,这个叫刘佳文的老农,却与我谈论鲁迅的《一件小事》和《狂人日记》,还谈到莫言的《红高粱》。很难想象,他只读过小学。
“一头扑进恋人怀/热血沸腾泪珠滚/诉不尽相亲相爱相思苦/道不尽苦等苦盼苦衷情……”
读着这些诗句,顿时感觉到一股原始的冲击力。究其原因,他说每一首诗都有一个故事。比如,这首诗就是写给“黎明姐姐”的。那时,在红砖场干活,火窑洞里气温高达50摄氏度,一个女子送了他一瓶矿泉水。就是这小小的关心,让他始终都难以忘怀。白天黑夜,总是抹不掉她的身影和笑貌。后来,到广州打工,一天要搬运几万块砖,累得吃不下饭的时候也想到她,就想为她写诗。
“昨日的旅人离我远去/留给我一双难忘的眼睛。”
后来,“黎明姐姐”认我为她的大哥,做了我娘的“干女儿”,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
这一点我相信。因为他对人的诚恳不仅如此。比如,他给孤寡老人修房子,从来都没有收过钱;独自一人修门前的乡村公路,只是为了大家都方便点。
但是,他的耿直,的确有些冒险。比如,给一个刚选上的村主任写诗,还通过短信发给他:“高高山上一棵松/深深扎根沃土中/正直不弯向上长/傲雪斗霜伴清风。”好在村长是复员军人,还回了信息说声谢谢。一个农民爱诗读诗写诗,真能得到理解吗?他在诗中写道:“一群人指指点点/瞧,这个神经病。”
在农村,肯定是找不到人谈论诗歌的,他只能对着天地说说心里话。忙里偷闲,他就对着庄稼念诗;夜深人静的时候,与牛羊慢慢诉说;在遥远的城市打工,对着月亮诵读。打工期间,他专门到了汶川地震博物馆。他说,最感动的是一张照片,废墟上伸出一只滴血的手。配的一首诗歌,名叫《孩子,牵着妈妈的手》,一读就让人落泪。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颤抖起来。
这个细节,我有很深的印象。1990年天挺冷的时候,一个学生家长常常赤着脚,走过狭窄泥泞的田坎来学校找我,拿出一个很皱很脏的作业本,颤抖着说请我修改他写的诗歌。那时,我在留耕镇三块小学教书,刘佳文是留耕镇银定村的一个农民。因为诧异一个农民对诗歌的热爱,所以就记住了他的形象。但不久,我离开三块小学到县城二中教书,就与他没有了联系。20多年没有见着了,他激动地搓着大手,说话有些急促:“老师,我一直在找你。才晓得你的电话号码,就急急忙忙赶来了。”年岁比我大许多,说话却诚实得见底。他说他一直都没有放弃文学爱好,不管是在家干农活,还是外出打工,都坚持练习写诗歌和小说。因为怕被人瞧不起,就没想过投稿发表。他喃喃地说:“我就是鲁迅《故乡》的闰土。”我再次语塞了。是呀,佳文还记得我,说一直在找我,还梦见我与他吟诗作赋。而我却没有主动联系过他,甚至将他的名字也记错了,把“佳”记错为“嘉”。
如今,他老了许多。忙时在家乡务农,闲时外地打工,他的艰苦努力总算让家境有了些改变。最近,他翻修了自己的房子。虽然还欠着一些债,但儿子已经成人成家,可以继续在外打工还钱。问及他的打算,他说年岁大了,就只能在家种庄稼了。但还是要写诗作文的,乡村的夜晚太难熬了。我不知道如何帮助他,也不敢谈及文学的冷清和圈子里的事。因为我知道,他的文学永远是干净的。他的文学,就是他的宗教,是支撑他在艰难中活着的力量。我也改变不了什么,只能将自己写的三本诗文集送给他,还一起到县文轩书店为他购买了仓央嘉措的诗集和莫言的《生死疲劳》。我想,这能代表我的心情,也能够隐喻他的人生。
蒙蒙细雨时近黄昏/田野上伫立着一个老人/是什么打湿了他的白发/他在追寻失落的梦境……
老农刘佳文的诗歌,就是在那广阔的田野上种出来的。